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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明在給皇帝寫密報。

他已經坐在案桌前兩個時辰了,可卻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這份密報,要說清此戰的詳細情況,送給皇帝。但這份密報又事關他的身家前途,並不那麼好寫。

若是如實稟報,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安思明當然不必糾結。

但能如實稟報嗎?

很顯然,這正是讓安思明苦惱的問題。

黑石谷一戰,他的嫡系部曲死亡近半,尤其是修行者,更是死傷過半。而如此巨大的付出,換來的軍功,卻只是攻克黑石谷關城。

如果鳳鳴山最終是從黑石谷被攻破的,安思明所部功勞還大些,但鳳鳴山是被趙寧從白風口突破的,他攻克關城,也就僅僅是攻克了一座關城。

些許軍功,與付出完全不成比例。

這些銳士,可是皇帝分外關注,寄予厚望的寒門勢力,皇帝是要安思明帶著他們沙場建功,進一步蠶食雁門軍軍權的!

現在軍功沒有多少,安思明已經辜負了聖命。

軍情如實稟報的下場,安思明用腳指頭想也只能知道。

他的地位會保不住,他會被人取代!

安思明想起自己的身世。

他有一頭卷發,碧色的眼珠子。他的確不是中原人,而是西域胡人之後。

在大齊這個強盛無雙、兼容並包的國度里,慕名逐利而來的胡人隨處可見,才智卓著做官的胡人也不少。東瀛來的遣齊使,就有不少在官府出仕。

大齊開朝之初,便有很多草原貴族驍將,在軍中就任高位。譬如,突厥人阿史那思謨。

阿史那思謨做右武衛大將軍,沒有人非議,因為人家靠得是實打實的戰功。但安思明呢?

他沒有軍功。

他能有今日地位,一靠鑽營媚上,二靠王極境的修為。但安思明心知肚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能出任高位,跟那些被破格提拔,顯赫人前的寒門士子,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皇帝需要一些沒有根腳,不是世家子弟的人,來佔居高位,分世家大族的權!

說到底,他不過是皇帝對付世家大族的一枚棋子。他最大的人生使命,就是來分趙氏的軍權,這是他在皇帝眼中,唯一的用處。

沒了這個用處,他什麼都不是。

皇帝要撤換他,輕而易舉,而且不知道有多人拍手稱快!

而現在,他正在面臨此生最大的危機。

他已經是雁門關防御使,他不能丟掉這個高位,他已經習慣了榮華富貴,他不能想象自己跌落塵埃後,會被多少人嘲笑、踩踏。

那樣的悲慘人生,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活頭?

安思明眼神逐漸堅定,拿定主意放手一搏後,他開始奮筆疾書︰

「北胡軍隊戰力尋常,所依仗者,唯自西域購置的甲冑、長弓而已。雁門軍兩戰皆為仰攻,處盡劣勢,得勝原因也在于此

「第二戰中,黑石谷最難攻克大都督嚴令臣下,務必攻克黑石谷關城,臣不得不全力施為臣戮力攻打關城,將北胡預備兵力,全部吸引至戰場

「傷亡雖重,然臣等顧念聖恩,前赴後繼,死不旋踵,將士折損近半,終克關城。然恰在此時,大都督下令臣部撤下戰場」

「趙氏所領雁門軍,趁勢攻入黑石谷中,遂配合白風口的趙寧所部,擊敗北胡軍!

「臣未能奪得頭功,罪不容誅,望陛下責罰然大都督假公濟私,把臣下當刀使,亦絕非沒有圖謀,請陛下明鑒」

密報寫完,安思明通

篇瀏覽一遍,沉吟半響,終是用了印信。

通篇內容,都在說北胡軍戰力尋常,雁門軍表現一般——他當然不會稱贊雁門軍。只有詆毀雁門軍,才能達到詆毀趙氏的目的,讓皇帝對趙氏不滿。

皇帝對趙氏越是不滿,他就會得到皇帝越多支持,往後在雁門軍的處境就會越好。

要把雁門軍說得不堪,就必須說敵人也不強。

而敵人佔盡地利,最難打的一仗,他部付出巨大代價,終于取得突破,本來可以率先突破鳳鳴山,立下大功的,卻被趙玄極摘取了勝利果實!

安思明叫來心月復,讓對方將密報送回燕平。

內容半真半假,馬腳不多。但安思明知道,這肯定跟趙玄極的軍報大相徑庭。他現在就是在賭,賭皇帝相信誰!

他孑然一身,這回賭敗了,也就是一個人敗了,又沒有家族會被牽累,有什麼需要顧慮的?

但如果他賭贏了,他就依然還是雁門關防御使!

燕平,宮城。

日暮降臨,華燈初上,皇帝站在風雪亭里,雙眸映出萬家燈火、璀璨星河。夜風中,他遙望著從腳下延伸出去的京城,沉默不語。

他負在身後的手里,拿著幾本折子。顯然他眼下在思考的東西,就跟這些內容非同尋常的折子有關。

除了天元太子、契丹可汗的國書,就是趙玄極跟安思明的軍報。

趙玄極在軍報里,極力言說北胡軍是如何強悍,天元將士的百戰精銳是如何難纏,雁門軍此戰能勝,全靠將士殊死相搏,趙寧洞察戰機。

在趙玄極這里,雁門軍是英雄,趙寧是大功臣。

可在安思明的密報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

該信誰?

北胡各部是什麼情況,去年代州之事後,他就早早派了飛魚衛,前去草原查探。

要說草原上真多出了那麼多修行者,飛魚衛豈能不知?要說契丹軍都訓練有素,好似日日都在操練,飛魚衛為何什麼沒有看到?

飛魚衛的回報,跟安思明的軍報相對應,跟趙玄極的軍報完全不符!

「北胡軍怎麼會這麼強悍?除了天元軍,契丹軍也多年沒有大戰!

「修行者眾多?自古以來,草原的修行者又何曾多到哪里去?人頭分辨不出修為,就可以隨意說?」

面色鐵冷的皇帝,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北胡軍要是這麼強,沒有見過血的雁門軍,怎麼能在攻防戰中贏下此戰?

「一群沙場新卒,在被對方佔盡地利的情況下,都能戰勝對方,還說對方強得離譜真當朕不知兵事?

「趙寧,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再強又能強到哪里去?左右戰局?大都督啊大都督,為了讓自家杰出子弟平步青雲,你是連老臉都不要了嗎?

「把這麼多軍功堆在他身上,他承受得起嗎?真當雁門軍是你家的?真當軍功可以隨你們杜撰?

「為了突顯雁門軍跟趙氏的重要性,讓趙氏一門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就渲染北胡威脅,渲染草原軍隊強盛,這豈是臣子所為?!」

這些念頭在皇帝腦海中一閃而過,讓他眼中的怒火好似要點燃燕平城。

但他很快平復了心境。

因為他今天叫了臣子過來議事。

平日,能到風雪亭來就只有皇帝,敬新磨也只能呆在亭子外伺候,自從宋治即位,這里就只出現過兩個臣子。

現在,其中一個臣子到了。

來的是宰相徐明朗。

見禮後,皇帝讓宰相進亭,兩人在亭中對坐,前者將手里的兩份折子,遞給了徐明朗。

遞過去的,是天元部跟契丹部

請罪的折子。

既然是國書,理應通過鴻臚寺、中書省遞交,先經宰相的手,而後才會到皇帝手里。

但這是徐明朗第一次見到這兩份折子。

如果是一年前,皇帝這種破壞現存權力架構的行為,必然會引發徐明朗的不滿與抵觸。

但是而今,剛剛經受宦海最大挫折與打擊,重新確立皇帝信任的宰相,明顯已經沒有勇氣觸犯龍顏。

看完折子,徐明朗沒有向之前一樣,遇到任何國事,都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談,不管皇帝什麼意思,就毫無顧忌說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先詢問皇帝的意思︰

「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道︰「契丹部願意承認所有戰爭責任,契丹可汗會親率王族、大臣,前來燕平城謝罪,宰相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徐明朗點點頭,「契丹部已經害怕至極,只要契丹部不被大齊滅亡,契丹可汗等人可以奮不顧身。」

皇帝道︰「契丹部在沒有經過大齊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對達旦部出兵,並且在鳳鳴山阻擊雁門軍,造成雁門軍四萬將士傷亡,其罪的確難恕。」

徐明朗觀察著皇帝的臉色,揣度著皇帝的心意,順著皇帝的意思道︰

「但契丹部的認罪態度,已經足夠虔誠,可汗親自帶著王族過來謝罪,這是史書上絕無僅有的事。

「大齊是禮儀之邦,仁義治天下,對待外族也該恩威並施,不好煎迫過甚。

「如今,鳳鳴山一戰,已經起到了威懾作用,大齊也可以就此軟禁契丹可汗。執意滅亡契丹部,殊無必要,而且可能讓草原人人自危,對大齊不利。」

皇帝微微頷首,「宰相所言甚是。」

簡單的對話,敲定了契丹部的存亡。

但這番對話的含義,卻不只是這麼簡單。

徐明朗的那番話,是在極力避免戰爭繼續下去。

契丹可汗已經甘願親自謝罪,可見戰爭的面貌如何,但凡契丹部還有生機,能夠抵擋雁門軍,他們就不會做這個選擇。

換言之,只要戰爭繼續下去,契丹部必被雁門軍滅亡。屆時,雁門軍中會產生多少軍功?趙氏會在滅亡契丹部時,掠奪多少財富,讓自身壯大多少?

通過這些話,徐明朗也在試探皇帝,對待趙氏對待將門的態度。

皇帝同意徐明朗的見解,就讓徐明朗對皇帝的心意,有了起碼推斷。

但這個推斷,還遠遠不夠,徐明朗需要進一步弄清楚,皇帝眼下對待將門跟門第的策略,于是他主動往下說︰

「天元太子,戰前就該來燕平成,為燕燕特穆爾之事謝罪的,卻無故中途反悔,還去參與了進攻達旦部的戰爭。

「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是否要回絕天元部的請求,拒絕天元太子入京,命令雁門軍攻伐天元王庭?」

皇帝不動聲色,「鳳鳴山一戰,雁門軍損兵折將四萬,以他們如今的戰力,再讓他們遠征漠北,只怕不妥。」

徐明朗俯首拱手︰「陛下明鑒!」

他心中已經基本確定了,皇帝接下來對待將門跟門第的態度。

雁門軍的確傷亡不小,但遠征漠北,卻可以驅使契丹、達旦兩部將士,並讓它們供應雁門軍軍糧,難度並不大。

皇帝不讓雁門軍遠征漠北,一方面,固然是蒙赤願意來燕平,大齊的天威已經得到維護,另一方面,也是不願趙氏跟雁門軍再立戰功。

皇帝接著道︰「天元部狼子野心,朕雖然暫時願意听听天元太子怎麼說,但如果他不能讓朕滿意,朕仍會滅了天元部!」

說到這,皇帝看了宰相一眼,「鳳鳴山一戰,北胡軍中出現了六名王極境,針對此事,宰相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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