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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一燈黑夜行 章一三六 審問(下)

在這個名叫馮牛兒的少年郎的講述下,趙寧了解到了他需要了解的東西。

馮牛兒跟馮三同出一村,勉強算得上是親戚,原本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夫,日子過得跟普通農夫也沒啥區別。

閑時喝稀忙時吃干,一年也見不到幾回肉,但好歹能夠活得下去。

然而不管是在中原大地上耕種的農夫,還是在草原放牧牛羊的牧人,都得看老天眼色活人。但老天卻是個沒啥好生之德的蠻橫主,絕對不會年年風調雨順。

像馮三、馮牛兒這種一年到頭勉強度日,家中根本就沒幾斤余糧的底層百姓,他們的生活根本經不起風吹雨打。稍有天災,糧食缺收,處境就會非常艱難。

小災小難的,驚動不了朝廷,官府也不會開倉放糧,每年的稅賦卻得照常交納,于是乎家里斷炊不說,糧種都會不夠,甚至沒有。

青黃不接。

這種時候,他們就需要向富貴大戶借糧種,雖然利息高得離譜,卻也不得不借。不借,就會立馬斷了生活來源,借了,還能有希望撐到明年。

富貴大戶當然需要抵押,他們也只能把自家唯一拿得出手的資財——農田,抵押出去。

這要是第二年年景好收成好,他們還能還上借的糧種,要是年景再不好,都不用多大的天災,借來的糧食就肯定還不上——畢竟利息太高了。

這個時候,富貴大戶就會來收走他們的田地。

「我們都給那些富人跪下了,百般祈求,可他們就不是不同意再緩一年,也不肯少收半顆糧食。我們怎麼都湊不齊那麼些糧食,他們就一定要拿走我們的田!

「沒有地了,沒人能活得下去,有人的人家被迫賣兒賣女給那些大戶做下人,好換來一年的期限,有的誓死不交祖田,卻被對方的家丁打得半死不活。

「那些富貴大戶,他們家財萬貫,錦衣玉食,就算幾年不收租,也不會影響吃飯,可他們就是不肯讓我們多緩一年,一定要收走我們的田地,硬要逼得我們都沒了活路!

「這些富貴大戶,為了幾百斤糧食,不惜讓我們家破人亡!趙公子,你說說,他們可還有半點兒人性,可曾把我們當人看了?!」

馮牛兒說到這里,已經是淚流滿面,悲憤讓他雙拳緊握,雙目一片猩紅。

趙寧有片刻的沉默。

從皇朝律法上說,這些富貴大戶並非罪大惡極,甚至都沒有觸犯律法。畢竟借糧種的時候,是你情我願,沒誰逼迫。

農夫用農田作抵押借了糧食,到期了還不上,富戶地主就可以收走他們的田,順理成章。官府也不能說什麼。

比起劉氏侵佔百姓良田的種種惡劣手段,這些普通富貴大戶的行為根本談不上十惡不赦,誰讓老天沒有年年風調雨順呢?

在任何天災人禍面前,富貴之家都比貧寒之家更堅挺。很多時候,前者還能順勢發後者的財。所謂弱肉強食,不外如是。

要說這些富貴大戶有沒有人性,那的確沒有。

但這是道德問題,只要這些富貴大戶沒有觸犯律法,皇朝絕對不會因為道德問題把他們下獄。

所以沒人能阻止這種情形發生。

這就是土地兼並。

絕大多數人對財富,對生存資源的追求是無止境的,永遠不會滿足,所以為富不仁是必然的。那些富貴大戶趁天災發生的時候,用借貸的方式侵吞普通百姓的農田,雖然卑鄙無恥,但合理合法。

這便是土地兼並問題,根本無法被徹底解決的根結所在。

除非富人都變得仁慈,停止攫取更多財富,除非年年風調雨順,否則就會有越來越多的百姓,失去自己安身立命的田地,不得不妻離子散,背井離鄉,而後客死異鄉。

面對這樣的現實,趙寧能說什麼呢?

不管皇朝開國之初,制定的土地政策有多麼合理,隨著時間推移,最終都會走到土地兼並的死胡同里。

馮牛兒到底年少,心思沒有那麼深沉,見趙寧不說話,便哽咽著繼續道︰

「狗大戶收了我們的田地,我們沒了飯吃,好在他們也需要人種地,所以我們就成了他們的佃戶。

「狗大戶在我們那里,

其實名聲並不差,至少沒有做過強搶民女、無故毆殺百姓的舉措,我們原本以為,做了他家的佃戶,雖然要受管束,好歹也是一條活路。

「最初兩年情況的確不太差,雖然一年到頭沒有任何閑暇時候,每日都是起早貪黑,還總有狗大戶的家丁監工,但我們也都勉強能活下來。

「平日里狗大戶對我們也沒有隨意打罵,偶爾還來噓寒問暖,說話也客客氣氣,並不吝嗇笑臉,稱得上是相安無事。

「就在我們以為日子能好好過的時候,狗大戶家的小公子竟然禍害了三哥家的妹妹,事後還拒不承認!

「我們找上門去,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狗大戶,竟然說翻臉就翻臉,指責我們這是想要攀龍附鳳,故意指使三哥的妹妹勾引他兒子!

「恰逢那一年大旱,我們種的地里糧食收得極少,還沒有種下去的糧種多,狗大戶便削減了我們口糧,讓我們一天連一碗粥都喝不了!

「三哥的妹子因為受不了風言風語,最後跳河自盡,我娘親得了病,沒錢醫治,無論我跪在狗大戶家門前如何磕頭,他們就是不肯借錢,最後我娘親病餓而死

「她快死的那幾天,一口粥都不肯喝,說她已經沒救了,吃什麼都是浪費,讓我多吃些,好撐到明年」

說到這里,馮牛兒失聲大哭,淒厲得讓人不忍听聞,如同一個嬰孩。

趙寧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馮牛兒口中的「狗大戶」,平日里之所以對他們客氣,應該是希望他們努力干活,不想把他們逼急了,免得他們逃跑,或者是過急跳牆。

後來「狗大戶」的兒子禍害了馮三的妹妹,為防官府來查這件事,給自家惹麻煩,當然要一口咬定那是對方心懷不軌的勾引。

總而言之,一切都是為了利益。「狗大戶」的利益有保證,他就不介意露個笑臉,表現得溫和有禮,一旦觸踫了他家的利益,就會毫不猶豫面目猙獰。

如若不然,前年大旱時,地里糧食幾乎絕收,「狗大戶」也不會削減他們的口糧,畢竟這不是他們的過錯。

說到底,是「狗大戶」自家受了損失,他要轉嫁一部分到佃戶頭上,不能全部自己承受。

說起來,削減的口糧加在一起,其實也沒有太多。

「狗大戶」的行為,突出一個錙銖必較,一毛不拔。這也是大部分富人的秉性。大方是不屬于他們的。

富人越富,窮人越窮,窮到最後活不下去。

想到這里,趙寧心情就不是很好。

大齊開朝百年,如今的盛世繁華前所未見,被無數文人墨客不停歌頌,可就在這樣的時間點上,土地兼並問題已經分外嚴重。

每年都有成千上萬,乃至十萬數十萬的百姓,正在失去自己的土地,變成流民。最後要麼上山為盜,要麼下河為匪,要麼賣身為奴,要麼死無全尸。

他們的冤屈無處可訴。

因為那些富人侵吞他們財產、逼得他們沒有生路的手段,在明面上合理合法。且無論對官府的影響力,還是對輿論的控制,他們都遠勝于底層百姓。

所謂的繁華盛世,實則不過是上層追逐財富,無信無義,紙醉金迷,下層拼盡全力仍舊生活艱難,衣食住行都無法保障,以至于怨氣叢生的畸形產物。

盛世屬于富人,跟窮人沒有關系。

在這種情況下,當強悍的北胡大軍驟然南下,看起來處于太平盛世巔峰的大齊皇朝,焉能不兵敗如山倒?

作為一個將門世家子,趙寧打小學的、見識的,都是沙場戰陣、兵法戎機,思考的也是如何沙場建功、保家衛國。

對這些本該門第、文官解決的治國問題,趙寧接觸得很少。哪怕是前世國戰那十年,沒少見百姓的慘狀,也基本都將其歸結于兵禍,不曾也無暇深究。

而現在,趙寧發現這些問題都擺在了他面前。

天元大軍太過強大,大齊若不能舉國合力,實在是很難戰勝對方。

這時,馮三咳嗽了兩聲,發出桀桀的怪笑聲,「人可以死,可以被打死,可以被雷劈死,可以病死,但就是不能餓死!

「人要是餓死,那還叫人嗎?!我堂堂七尺男兒,手腳俱在,正值壯年,要是餓死,那連狗大戶家的一條狗都不如!」

「這狗-娘養的世道,這狗-娘養的富戶,既然他們不讓我活,逼得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逼得我沒有尊嚴,沒有半點兒人樣,那我就不當人!

「我殺了他家的狗,帶著牛兒他們飽餐一頓,夜晚潛入狗大戶家中,殺了他家的小兒子,為妹子報了仇,又點了他家的宅子,搶了盤纏,帶著他們逃了出來!

「到了京城,這天子腳下,我本以為不會缺一口吃食,沒想到這里跟我們那小地方也沒什麼不同。呵,這世道果然哪里都是一樣!

說到這,馮三面色猙獰了些,一張臉成了野獸的模樣,聲音也更大︰

「你們趙氏是給我們一口飯吃,但那都是在官府驅趕我們無數次,讓我老父親都餓死之後!

「你們趙氏確實名聲不錯,但你們跟那個狗大戶又能有什麼區別?等到哪年天災,地里沒收成,你們還是會讓我們餓肚子,牛兒娘親病餓而死的慘狀,還是會發生!

「所以,當有人找到我們,願意給我們足夠的錢財,讓我們的家人一輩子都能衣食豐足時,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把握機會?

「況且,他們還給了我們修煉丹藥,能讓年輕的孩子擁有修為!等到他們自己強大了,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就能不再做平民,就有可能成為富戶!

「這是我們改變家人命運的唯一機會,絕對不會有第二次,我們這幾條賤命,餓死也就死了,死在路邊不會跟一條狗有多大差別,現在能為家人和子孫後代換一個美好前程,我們有什麼好猶豫的?!」

說完這些,馮三體力不支,劇烈喘息起來。

但他仍然在笑,笑得暢快,笑得悲哀,笑得憤怒,笑得釋懷,笑得淒苦,笑得自豪,笑得扭曲,笑得可憐。

最後,他盯著趙寧︰「趙公子,你生下來就什麼都有了,就算你真的品性端正,就算你們趙氏大公無私,那也是應該的,有什麼好自認了不起?

「我,馮三,只是為了家人能活下去,只是為了子孫後代能做個真正的人,就不得不賠上自己的性命。但哪怕是這樣的機會,都讓我感恩戴德,感謝老天終于睜了一回眼!

「趙公子,同樣是齊人,燕平城十里繁華,那麼多人鐘鳴鼎食,而我們卻猶如臭水溝里的老鼠,誰都不待見,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回我雖然殺了人,但我不後悔,因為這本就是個吃人的世道,我依然看得起我自己!

「趙公子,你要殺要剮,我馮三沒有二話。我們雖然都是人,但我們命不同,所以在你面前,我其實不是人,只是螻蟻!你要踩死我,你就能踩死我。

「但你要我反水招供,絕無可能!」

听罷馮三一席話,馮牛兒等村民,都是面色痛苦,不堪回首往事。

很快,他們的眼神也變得堅定、決然,有的人已經在開始四處觀望,好似想找個地方一頭撞死。

趙寧有短暫的沉默。

實事求是的說,他雖然沒少見趙氏莊子的普通百姓,但對底層百姓的處境、生活,也就是民生疾苦,其實沒有太多認知。

眼前馮牛兒跟馮三講述的事情,給他的沖擊力不小。

他之前一直認為,只有在像劉氏那樣的世家大族魚肉鄉里的時候,某些百姓才會遭遇不公,卻沒曾想,在大齊的土地上,無數普通百姓都是這樣的境遇。

這個大問題,需要解決。

但卻不是現在。

他同情馮三、馮牛兒等人。

這確鑿無疑。

但他也必須讓對方招供。

這同樣沒有余地。

無論如何,馮三等人都殺了跟他一樣苦命的河口村村民,趙寧還不至于忽視這一點。更重要的是,這場跟門第的戰爭,趙寧和趙氏都不能輸。

否則,誰去抵抗北胡入侵?

馮三等人有想要保護的家人,趙寧同樣有,並且意志絲毫不會比馮三他們弱。

如何才能讓對方招供?甘願改換陣營?

這個問題,趙寧在片刻之前還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但現在,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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