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不對勁。
幾天前開始寶鸞就有這種微妙的感受了——現在的班哥和平時的班哥不一樣。
近來他對她好得過分,百依百順。
不是說他以前對她不好,不百依百順。
以前百依百順,但有條件,得哄他,得親親他抱抱他,得夸夫君真棒。
他經常這樣,做了一件自以為很好的事,就跑過來讓她一遍又一遍地稱贊他。要是不夸到他滿意是不會罷休的。
現在就不一樣啦。他也不求夸了,做事不留名,作風大變,大得讓人懷疑這人是不是在醞釀什麼陰謀。
甚至在她提及半年一次的回山時間到了,該去百里家探親的時候,他竟然沒有激烈抗拒。照常狠狠拍打了她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醒來溫柔款款︰「早去早回。」
哇,鬼上身!
早早準備好應對他發瘋,結果英雄無用武之地,種種手段一樣都沒用上,搞得她莫名有些郁悶。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她想出宮去看看被圈禁的李雲霄,班哥竟沒說什麼。問了句她什麼時候回宮,精神抖擻上朝去了。
寶鸞一頭霧水。黏人精突然變得不黏人了,怎麼回事!
要是以前,早就嚷起來︰「為何浪費時間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當然了,這天底下的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人都該與她不相干。听見她撇下他出宮獨自一個人出游,絕對不會有好話,酸話說盡,還會趁機索要各種諾言,要听到一百遍她心悅他才行。
今天一句抱怨都沒有!更沒有趁機索取不平等條約,可喜可賀……個鬼,可疑!實在可疑!
寶鸞心不在焉,出了宮也不得勁,一不留神就被李雲霄給看出來了。
李雲霄同皇後篡位失敗後,被奪公主稱號,趕出皇家玉牒,雖然性命是保住了,但終生都得圈禁在這個鬼地方。
一個永生被禁錮的廢公主,她曾經的一切都成過往煙雲,所有人不約而同遺忘她,和這樣一個人說話。遠比少年時交好的那些世家女郎更穩妥。
永遠不必有忌諱。
寶鸞偶爾來這里探望,說上幾句閑話,說閑話倒是其次,主要是听齊氏和聖人的閑話。
李雲霄雖然被圈禁,但每隔幾個月都會被送去聖人養老的園林住上一段時間。
班哥曾笑道︰「他以為我要弒父,我偏不殺他,我可是孝子,怎能弒父?至于齊氏,他喜歡留就留著吧。」送李雲霄過去一家團聚,完全是為了給聖人添堵。
聖人壓根不待見這個試圖篡位的女兒。
李雲霄也是心大,送她去她就去,每次去了回來,樂呵呵逢人就說園子里可熱鬧了,母親上演全武行,一言不合就追著阿耶打,總算像個將門虎女。
寶鸞每次听都大為震撼,然後下次繼續震撼繼續听。
和尋常人不同,李雲霄被圈禁後並未消沉抑郁,別說尋死,紅燒肉少吃一塊都大聲抗議。
「禍害遺萬年,我還有一萬年好活呢。」她評價自己篡位一事,「不試試怎麼知道呢?至少我試過了!」
破罐子破摔,李雲霄的惡劣態度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比如此刻,她毫無禮數叉腰大罵︰「你這個沒出息的!這樣明顯的事都看不出來,他這分明是有了二心!你這個傻子笨蛋糊涂蟲!我跟你說,夫妻之間一點微小的變化,都得警惕!今天你要是不警惕,明天你的皇後之位就得拱手讓人!」
她列舉種種夫妻之道,苦口婆心教導十八條御夫心得。恨鐵不成鋼,喋喋不休。
寶鸞不服氣︰「你這些心得哪來的?不是說和簡昊不好嗎?」
雖然幾代人累積下的勢力全被瓦解,但至少性命無憂。回到安北老家,幾十年後未必不能重現家族榮光。
以班哥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心性,他能手下留情,對簡家網開一面,背後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雲霄沉默不語,沒有回答寶鸞的話,寶鸞便又將話問了一遍︰「老師傅教人,總得出處吧?」
可能是怕她下次不來找就沒人陪說話了,李雲霄一副痛下決心的模樣,低聲嘟囔︰「我、我、我和簡昊好著呢,誰告訴你,我們夫妻感情不好!」
寶鸞都懶得說她。
這兩人要是感情好,李雲霄和齊氏的事就不會敗得這麼快。被禁衛拿下的時候,李雲霄還大聲喊著駙馬是同謀,要拖駙馬一起死呢。
鄙夷的眼神太明顯,李雲霄哼唧道︰「小善,我和你不一樣。你從小心善,事事為人考慮,我從小心惡,事事只為自己考慮。我喜歡的東西若無法再擁有,寧願毀了他,也不會讓別人得到。」
寶鸞不懂,所以沒有作出評判。人的感情最是復雜,無法界定一個標準去衡量。她想了想,說︰「其實我不像你想的那麼心善,我也有冷漠殘酷的一面。」
李雲霄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什麼笑話,指著她笑︰「小善,真正的壞人是不會覺得自己冷漠殘酷的!」
寶鸞哼一聲,拍開快要戳到她臉上的手指︰「你知禮些行不行,如今我可是皇後,被你指著鼻子笑,面子放哪?」
李雲霄捧月復笑了會,端正身體怪聲怪氣︰「娘娘長樂安康,罪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娘娘寬容些。」
要不是她還能說些玩笑話,寶鸞真覺得李雲霄要被關瘋了。不和她一般計較,大人有大量,抬手一揮︰「起吧。」
「欸,謝娘娘。」李雲霄裝模作樣扭著腰起身。
寶鸞忽然想起什麼,說︰「簡昊好像沒有回安北,前陣子听人說,他在長安城外的小縣城買了幾塊田,要做花農呢。」
李雲霄一愣,不以為然冷笑︰「八百年前隨口說的話,虧他還記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做皇夫不比做花農強萬倍。」
寶鸞咳了咳,皇夫什麼的就都沒听見吧。
李雲霄︰「你不知道吧?他還沒和我和離呢。」
這個寶鸞是真不知道!
她一直以為這兩人早就不是夫妻,這麼耐人尋味的事,班哥竟然不跟她說,真是豈有此理!
李雲霄可沒興趣滿足寶鸞的求知欲,擺擺手︰「別問,問就是我魅力大讓人舍不下。」
寶鸞嗤一聲,還想多問兩句。
「娘娘,打住吧。」李雲霄抱肩,「與其關心我的事兒,不如關心關心你的皇後之位。快回宮去吧,指不定你的陛下現在背著你做什麼呢?我要是你,現在就回去把那小妖精揪出來殺了。」
寶鸞氣悶︰「胡說,才沒有什麼小妖精。」
提前回宮,一路風馳電掣。
本來要回御院,半路停住,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邊有三四個便殿,偶爾用于天子白日起居,她鮮少踏足。
長驅直入。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殿外發現天子儀仗,近侍一見她來,登時面色大變,張嘴就要喊。
寶鸞︰「堵住他的嘴!」吩咐女官,看好他們,誰敢鬧出動靜來,立時杖責二十趕出宮去。
忐忑不安,獨自一人進殿,輕手輕腳,見殿內無人伺候,心更加沉重。
內室屏風現出兩道人影,一人高高在上,姿態慵懶,正是她那不對勁的夫君。一人俯身在地,誠惶誠恐,正是……
咦,怎麼是個御醫?
「那麼多苦藥灌下去,怎麼一點藥效都沒有?」班哥的聲音傳出來,很不耐煩。
御醫嗓音顫抖,回話聲太輕,听不太清楚︰「……非一日之功,望陛下平心靜氣,假以時日定有成效。」
「假以時日?時日多久,你倒是給個準話!這藥朕一天天地喝,實在煎熬!」
「陛下恕罪,臣、臣已盡力了啊。」
茶杯碎地,班哥意外地沒有動怒,語調隱忍,咬牙切齒︰「先前你說的另一種藥方,服藥之後一月內不能同房的那種,試試吧。」
御醫磕頭︰「小臣這就回去抓方子熬藥。」
寶鸞內心震撼呆愣原地,直到御醫出來瞧見她,喚了聲「娘娘」,如夢初醒。
沖進去,直奔班哥。
班哥听見御醫那聲「娘娘」時嚇了一跳,來不及反應就見寶鸞跑過來,一頭扎進他懷中,淚盈于睫︰「你……你病了?」
班哥一怔,隨即緊鎖眉頭,郁郁不樂︰「是啊,我病了,你不是天天說我有病嗎?」
寶鸞情緒上本就一番大起大落,哪里听得他這樣自嘲,又愧疚又自責,緊緊抱著他噓寒問暖。
問是什麼病,要不要緊,怎麼就天天喝藥了。
班哥苦悶道︰「別問了,以後告訴你,現在……現在還能好好活著,和你做一日鴛鴦算一日。」
寶鸞大驚,以為他得的是大病,立時自責以前時常說他有病,如今真得病了,看來是她咒的。一會又發誓再也不罵他,只要他能好起來,日日說蜜語。
眼淚嘩啦啦往下掉,怎麼也止不住︰「……難怪這些日子你總不對勁,每日沐浴好幾次,還在腰間掛香球,原來是為了掩蓋藥味……」
想起她回山的事,更是悲從中來︰「我就說呢,竟然不抱怨不阻攔,答應得那般輕松,我回山探親,正好方便你服新藥,一個月不同房,也就能瞞過我了。」
班哥嘆息︰「結果還是被你發現了。」親她額頭,生離死別般,淚水緩緩打濕眼角。
兩個人的眼淚混在一起,你親我的眼淚,我親你的眼淚,兩個天下最尊貴的人,如孩童般抱在一起,你親我一下,我親一下。
說情話,情話中發了大浪。
浪水淹沒巫山山頂,抵達一個從未到過的高度,神魂顫栗,真正的契合。
不想今日竟有這等意外之喜,班哥心跳如雷,一點點舐干淨,如飲甘泉,湊到她耳邊問︰「喜不喜歡?」
寶鸞被浪拍得魂都散了,意識回籠後羞得無地自容,紅得像剝殼的蝦,蜷縮一團試圖找個洞鑽進去。
班哥扒開她手腳,抱著這個大寶貝︰「喜歡的,對不對?以後每日都讓你這樣喜歡,好不好?」
寶鸞羞著羞著就不羞了,凡事都有第一次,快活的事,何必羞恥。
轉念一想他每日喝苦藥,生著病還能讓她快活,愈發難過。痛心地看著他,淚意重新涌上來︰「每日?還能有每日嗎?」
班哥信誓旦旦︰「當然!」
班哥生病,回山的事自然得往後推推。
他已經開始服用新藥,一月內不能有房事,每晚不安分地抱著她,像條大泥鰍蹭來蹭去。
按理說,她不該生疑。
畢竟這人一天不和她歡好就了無生趣半死不活,如今能忍一個月,要不是真病了,估計不會被逼到這份上。
可她又忍不住不懷疑,回山之事在即,他向來詭計多端,八百個心眼子,要說為了阻攔她回山來這麼一出,也不是不可能。
以防萬一,還是拿了藥渣讓百里家的藥師看,這一看,就看出事來。
藥是真藥,確實是為了治病,治不孕不育!
寶鸞錯愕,當夜強迫班哥診脈,百里家的藥師診完脈道︰「陛體康健,沒有任何隱癥。」
這還了得!沒病喝什麼藥!
虧她這些天提心吊膽,就怕他有個好歹一命嗚呼。竟然騙她!
氣死了,恨不得把這個人踹出去,再也不要見。
班哥完全沒有事情敗露後的不安,同樣的手段他使過一次就沒打算使第二次,是她自己誤會了。
神情淡定,眼神無辜︰「我本來就只是喝藥調補,從未說過自己生病。」
寶鸞︰「你!」仔細想想,明面上他確實沒承認生病。
大奸人!
剛要開口罵,听他忽然用很悲傷的語氣說︰「小善,我真的很怕自己無法讓你懷上孩子,那些藥好苦好苦,苦得我心里都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