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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闃然, 喧曄聲戛然而止。

喝酒的人酒杯停在半空,半傾的酒汩汩流落無所察覺,扭身同人玩鬧的人姿勢依舊, 身體背對側扭腦袋觀舞。

眾人看向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少女, 時間仿佛在此刻凝固。

柔光中的少女踩著樂聲旋轉。烏黑雲鬢,水紅唇瓣, 縴腰裊裊,美不勝收。

她面不露笑, 眉眼清清淡淡一轉,雙手自頰邊微微拂過, 如捧花撫霜, 一個眼神回眸, 似山中雪玉, 又似秋水流波。

仙姿玉貌的可人兒,連作舞都比旁人多出一份難得的靈動風流。似青山遠遠迢迢, 風起就她,雲騰繞她, 世間萬般好皆為她而生,偏她無歡無喜, 清醒冷靜。視線掠過,迷得滿堂驚艷, 郎君心跳如雷。

班哥耳邊轟地一聲,過往沉浮化成虛無,他腦中白茫茫一片,心智全失,忘了自己叫什麼,以前是誰現在又是誰。

他的眼不再是他自己的, 少女轉到哪,他的眼就在哪。

少女作起舞來,和平日的溫婉嬌憨截然不同,舞姿柔媚妖冶卻又矜傲高貴。仿若仙子自雲端露出真容,眾生為她迷戀,她卻不為所動。

他不自覺伸手去搭她的臂膀,想將仙子從雲端拽落。

少女朱唇微啟,黑靈靈的眼楮微眯,警告他不準亂動。

「笨蛋,還不到你伸手的時候。」她用兩個人才能听到的聲音嗤他,腳下輕點,點中曲調,一個轉肩,繞到他背後。

像有千萬只螞蟻從後背爬過,酥酥麻麻,強烈的心慌與錯亂,班哥魂不附體。

想回頭看她,想永永遠遠看著她。

班哥喉頭微聳,意識到什麼,拳頭握緊閉上眼試圖抵抗,腦海中那不可告人的卻越來越強烈,終是不受控制,自心底破土而出——

他要將她綁住藏起來。

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他要用最華麗的宮殿做她的歸屬。那里不點燈燭不燒火爐,她浸在黑暗和寒冷中,只能依靠他。她喚他的名字,日日夜夜喚著他,她所有的一切都為他所有。

這個人,她生來就和他有緣,她該是他的,本就該是他的。他要將她變成他的,無論怎樣都行,哪怕她破碎,他也要將她變成他一個人的。

鋪天蓋地的洶涌撲來,幾近將班哥淹沒窒息。耳邊無數聲音叫囂著撕下他的偽裝,它們魅惑他,勸說他——

「別裝了,去吧,去強迫她,去摧毀她。在她發現你的真面目之前,將她變成和你一樣的人。」

「變得和你一樣,她才能接受你。」

「若不能,那就殺了她。」

班哥喘息聲漸重,內心撕扯快要癲狂。

忽然耳邊一陣熱風呼過,少女的聲音輕輕響起。

「伸手給我,傻瓜。」

班哥睜開眼,寶鸞回到他的視野中,她搭上他的手掌,柔女敕的手指自他指間厚繭撫過,溫熱香甜的氣息貼到他袍間。

寶鸞若離若即,見他失神,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所有人都在看她,郎君和娘子們被她迷得目眩神暈,她跳得這麼美,他竟然走神!

寶鸞搖擺腰肢,一個躍動,握住班哥手拽低他,附在他耳邊使出殺手 ︰「你再不專心,以後就別來找我玩,我不理你了。」

她說完,松開手,往他胸膛輕輕一點推開他,跳到半步外的地方,搖起臂間金玲。

班哥不自覺追隨她。

寶鸞挑眉,唇角微揚,看班哥似游魂般朝她而來。

寶鸞茅塞頓開。原來這個傻瓜不是不專心,他是被她迷昏了頭。

唉,不怪他,誰叫她跳得這麼好呢。

寶鸞為自己方才惡狠狠的威脅補償一個笑容。

班哥頓住腳步,耳畔幽沉的聲音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愫取而代之。

他從她的笑容里清醒過來。

心跳咚咚作響。

——她真美,笑起來更美,世上怎會有這麼美的人。

——她沖我笑呢,她可真好,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人。

——我怎有摧毀她傷害她的想法?我真是個不可饒恕的壞人。

寶鸞重新牽過班哥的手,圍著他曼步作舞。她的眼神從遠到近,似嗔非嗔掠過他的面龐。

饒是漠然如他,亦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攥緊心髒的東西是什麼。是愛慕,是郎君對娘子的喜愛。

班哥猛地攥緊掌中柔荑。少年懵懂的情.欲打敗與生俱來的陰暗,他心中生起獻出性命的沖動。

他心想︰錯了。他不要她變得和他一樣,他也不能讓她的心被染黑哪怕分毫,她該永遠快樂自在,若她被他毀掉,那他就該去死。任何人試圖毀掉這份美好,都該去死。

少年無處安放的愛慕化作灼灼目光,他無比清楚地听見自己的心聲。

——想她抱我吻我愛我。

——可她應該不會吻一個壞人。要更努力地偽裝才行啊。

眾人沉醉在寶鸞曼妙的舞姿中,寶鸞對于四面八方熾烈的驚艷毫不意外。她以為他們仍是為她姣好的容貌和出色的舞姿贊嘆,卻不知眾人在心中的震驚與懊惱——

小公主真正長大了。她滿身的風華與窈窕,已從一個好看的小孩子,成長為君子好逑的女郎。

明年秋天,她將及笄。帝國的明珠,已經到了慕少艾的年紀。

郎君們眼神變了又變。

一場宮宴,午時開宴,日落前結束。

月亮爬上牆梢,寶鸞在傅姆和宮人們滔滔不絕的聊話中用完夜食。

「散宴的時候,那些世家郎君們竟都不肯離去,眼巴巴地看著我們殿下呢。」

「要不是殿下跳完舞就走了,指不定被人攔在何處。」

「我听別宮的宮人說,現在宮里到處都說我們殿下一舞傾城,沒能看到殿下的舞姿,乃平生之憾。」

宮人們和傅姆期待地看向寶鸞,眼神毫不掩飾,就差將話寫在臉上。

寶鸞優雅放下筷勺,漱口擦嘴,起身往寢屋去︰「跳得也就那樣,沒什麼好看的。」

傅姆和宮人們低聲懇求︰「殿下——」

寶鸞嘆口氣,做出無奈的樣子︰「不過一支舞而已,從你們嘴里說出來,好像成了什麼稀世珍寶。」

她隨即又道︰「真拿你們沒辦法,明天吧,明天跳給你們看。」

傅姆和宮人們躬身︰「謝殿下大恩。」

背過身的瞬間,寶鸞臉上自得的笑容露出來。

這群人呀,怎地這般會奉承?

什麼平生之憾,真是少見多怪。

寶鸞挪著小碎步,腦袋揚得更高了。

銀盤一輪,高懸夜空。

寶鸞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夢里听見烏鴉叫,恍惚醒來,發現確實有烏鴉叫。

拾翠殿哪來的烏鴉?

寶鸞揉著惺忪睡眼,一張嘴高高撅起,神志不太清明,趿鞋來到窗邊,烏鴉叫聲不見了。

窗被石子叩響。

寶鸞睡意被擾,怒從心來。

好大膽的烏鴉!不但深夜亂叫,還敢啄石扔窗!看她叫人逮住它,拔了它的毛。

寶鸞氣呼呼開門。夜風撲來,寒月潑地,對面屋瓦跳下一個少年。

他清秀的眉眼自黑暗中仰起,眸光熠熠生輝,立在台階下看她。

「你、你……」寶鸞及時收住大叫的聲音,甕聲甕氣道︰「原來剛才是你在學烏鴉叫。」

班哥揀起用來砸窗的石子,攤開手掌,等著她來取︰「是啊,我就是那只不識好歹的烏鴉,我砸了你的窗,你要不要砸回來?」

寶鸞努努嘴。

她還記著今日宮宴上他故意撒謊踩了她好幾腳的事呢。

「怎麼砸回來?」她不看他。

「我帶你去我的清思殿,你想砸哪扇窗,就砸哪扇窗。」

「你當我笨嗎,你就是想騙我過去你那玩,我才不上當。」寶鸞嗤他,「這麼晚,誰沒事出門做客啊。」

班哥上前一步,將石子塞到她手里︰「說的也是,既然你不想出門砸窗,那就砸我好了。」

舊賬未消,又添一筆半夜吵醒她的新賬。寶鸞道︰「那你站遠些。」

班哥站回台階下。

寶鸞作勢瞄準他︰「那我真砸了。」

「嗯。」

「砸出血,你不許叫痛。」

「好。」

寶鸞揮臂試探好幾次,見他真不躲,憤憤丟了石子,關上門︰「誰要砸你,我才不和你一般計較。」

班哥繞到窗邊,敲響窗欞。

他心里又愛又惱,愛她百般可愛,令人蠢蠢欲動,惱他不能破門而入,只能隔窗相候。

「小善,小善。」他貼在窗上渴望喚她。

他小心翼翼克制,連呼喚的聲音都不敢太過激動。

平靜,溫和,是他該讓她看到的。

寶鸞在屋里踱步,一邊生氣他半夜學烏鴉吵醒她,一邊猜想他肯定是來請罪的。

他這麼迫不及待地來請求她的原諒,她是不是應該給他一個機會,听听他說什麼呢?

寶鸞猶豫半晌,將窗欞打上,倚在窗邊︰「干嘛。」

班哥壓住心中的歡喜,低眸道︰「我不會跳舞,卻故意撒謊騙你,我來向你請罪。」

寶鸞哼一聲,高興想︰瞧吧,他果然是來請罪的!

班哥從身後抽出鞭子遞給寶鸞︰「做錯事就該受懲罰,小善,你打我吧,抽十鞭二十鞭,只要你肯消氣,鞭多少下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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