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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燭影搖晃, 齊邈之吊兒郎當斜躺矮榻,雙手枕在腦後,袍下雪白衣, 修直的長腿疊合打擺, 一派慵懶肆意姿態。

他閉著眼,聲音透著滿滿的不屑與嘲弄︰「我走不走與你何干, 我姓齊不姓竇。」

竇璟雙肩垮下去,眼楮滄桑渾濁。

曾經的隴西郡第一美男子, 即便昔日意氣風發不再,依舊有張好皮相。苦難和歲月, 予以他一種淡然溫和的氣質, 文文弱弱的清致, 與長安城豪爽男兒的做派格格不入。

父子倆截然不同的性情, 一個唯唯諾諾說話輕聲細語,一個囂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 除相貌相似外,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今夜帶護衛闖入國公府, 乃是竇璟定居長安後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看著榻上的武袍少年,不甘心就此離去, 想要多說兩句,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半晌, 齊邈之冷冷道︰「你怎麼還不滾?」

竇璟口吻無奈︰「無錯,我到底是你父親,你能不能……」

齊邈之打斷竇璟的話︰「不能!」

似想到什麼,譏諷笑道︰「竇公,您可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懦弱,我是你的仇人, 你巴巴地跑到仇人面前,關心仇人的去留作甚?你對得起黃泉之下的竇家人嗎?」

竇璟憋紅臉,似安慰自己又似寬慰齊邈之,囈語︰「和你無關,和你無關,當初是皇後娘娘下的命令……」

齊邈之捶榻跳起,抽出腰間寶劍,怒不可遏︰「我只恨沒能親手殺掉那些人!」

竇璟被齊邈之的樣子嚇到,險些摔倒︰「無錯,你別這樣,別這樣……」

齊邈之眼中腥紅,周身散發透骨殺意,手握利劍,一步步朝竇璟走去。

寒武在屋外听到動靜,當機立斷將竇璟帶出去。

竇璟既震驚又心痛,喘著氣渾身發抖︰「他、他真的想要弒父?」

身後書房內削木砍案的聲音  鐺鐺,眼看就要追出來,寒武看一眼神神叨叨的竇璟,下令讓人將書房鎖起來。

竇璟心驚肉跳之余,眼神怪異︰「你一個小小的隨從,怎敢下令將自己的主人關起來?」

有幾分不滿。

寒武漠然,對于忽視死亡處境的竇璟深表無語,他將人送到府門,全程一言不發。

竇璟已經回過神,拽住寒武,遲疑問︰「我看無錯那樣子,似乎有點不對勁?還有你剛才讓人鎖書房的架勢,似乎很是熟練?」

寒武眼楮都沒眨一下,開口就道︰「竇公想多了,郎君沒有不對勁,他就是想弒父。」

竇璟︰「……」

黑夜深深,寒武返回外書房,書房已經安靜下來。

寒武貼在牆上听了會,沒有听到任何動靜,緊繃的心弦松懈,悄聲吩咐人備下金瘡藥。

天空飄起絮雪,寒武蹲坐青磚,嘆息永國公今晚又是一夜噩夢。

書房狼藉一片,燭光早已斬熄,混亂不堪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蜷縮抱膝,沾血的劍落在地上,手臂疤痕又添新傷,他卻無知無覺。

極致的憤怒後,齊邈之陷入昏迷,噩夢似蛛網般籠緊他。

隴西郡長川城,落魄的廢太子攜太子妃前來探親。

太子妃與胞妹團聚,姐妹情深終日歡聲笑語。

時值蠻夷猖狂,野心勃勃三番兩次挑起戰爭。不知是誰走漏消息,在前方開戰的蠻夷得知廢太子與太子妃在長川城探親,欲活捉廢太子夫婦羞辱殺之以振士氣。

蠻夷軍改道來至長川城,廢太子夫婦卻早已離開,城中百姓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竇氏一族掌隴西郡多年,得聞蠻夷突襲長川,欲棄城退守,等待援軍來救。

長川竇家無奈離開扎根多年的本家,逃離之際,有意撇下廢太子妃的胞妹齊娘子和齊娘子的孩子以作報復。竇璟游學在外,竇家並不看重這個文弱的竇家庶子,他的妻子孩子如何,對竇家一點都不重要。齊氏為竇家招來大禍,竇家不能容她。

竇家走後,長川城更加不堪一擊。

年幼的竇家小郎君被齊娘子抱在懷中,齊娘子愧疚同他道︰「好孩子,是我連累了你,下一世你我再做母子。」

齊娘子外表柔美,卻能文能武,剛強堅毅。得知被拋棄,她沒有落淚,而是選擇抗敵。

幽州土霸王的女兒,從不畏懼敵人。

舊時的武袍銀甲穿在齊娘子身上,她執槍上馬,帶領無數不多的府兵為城中百姓爭取生機。

那一日的長川城,血流成河,滔天的慘叫聲與濃厚的血腥氣充斥城中各個角落。

齊娘子的抵抗,終是蜉蝣撼大樹。

四歲的小郎君已經學會舞刀弄槍,齊娘子將他從背簍里抱出來,她拖著血流不止的殘缺身體,用死去的士兵尸體堆就一個藏身之地。

將小郎君藏進去之前,她虛弱問他︰「邈邈,你愛不愛阿娘?」

小郎君女乃聲女乃氣點頭︰「愛。」

齊娘子親他額頭︰「阿娘也愛你。」

蠻夷大肆屠城,他們要活捉帶領士兵阻擋攻勢的齊娘子。齊娘子不願受辱,但她已無力自裁。她的倔強和自尊驅使她做出平生最殘酷的事——

她求她的孩子,給她一個了斷。

「邈邈,同阿娘玩一個游戲好不好?」

「來,別怕,阿娘永遠愛你。」

「別……別哭……你……你做得很好……若你能長大……記著……阿娘絕不允許你責怪自己……你沒錯……沒有做錯……」

冬日清晨,霧氣蒙蒙。一聲淒厲的慘叫聲從外書房傳出。

寒武急忙忙踢開門︰「郎君。」

冰冷的地磚,齊邈之僵硬的身體抱做一團,他面色蒼白,額頭涔汗,失神地看著虛空。

素日張揚高傲的郎君,鮮少示弱人前,這份難得的脆弱令人動容,勾魂奪魄般讓人願為他獻上一切。

寒武晃了晃神,因他知曉齊邈之發作後的模樣,怔愣過後很快回過神。

然而清醒過來的不止寒武一人。

「出去。」齊邈之面無表情撐著牆站起來,「誰準你進來的?」

寒武後背生寒,知道自己犯了忌諱——知道郎君的秘密是一回事,撞破郎君的狼狽之態卻是另一回事。

寒武垂目跪倒︰「僕錯了。」

齊邈之︰「領十棍,下不為例。」

寒武松口氣。還好,不是仗殺。

他是幸運的,郎君到底厚待他幾分,沒有像對待其他僕從那般直接殺了他。

人命如草,貴族世家眼里,沒有無辜人命,只有不相干的人命與犯錯被丟棄的人命。僕從再能干,也只是一件好用的器具。

寒武領完刑罰回來,外書房已經恢復如初,尋不到半點狼藉痕跡。

齊邈之從內舍屏風後走出,身上有沐浴過後的芬香,額發沾著水汽,一身窄袖騎裝,英武颯爽。

紅色發帶飛揚,他闊步行走,如雲鶴般高貴冷徹。來至庭院,摘下數朵山茶花,耳邊別一支,唇中咬一支,懷中兜粉花無數瓣。

僕從牽來駿馬,齊邈之縱身上馬。

寒武目送齊邈之遠去,為宮中的人捏把汗。

不必問,郎君定是進宮去了。只要一做噩夢,郎君發作清醒後,必要進宮探望三公主。

寒武想了想,吩咐人︰「去請醫工來一趟,郎君要的那種祛疤傷藥沒了,讓他再制一些。」

拾翠殿。

拂林犬在庭院拱雪,宮人們拍掌逗弄。

四面無牆的堂舍以竹簾帷幔避風,地上鋪厚厚的絨毯,寶鸞跽坐燻籠旁,眼角掛淚打著哈欠吃早食。

傅姆一勺勺喂熱食,寶鸞閉著眼,張開嘴,也不看自己吃的是什麼。

她解了心魔,昨夜睡得很好,過于好,以至于早上起來還想睡。

前些天還在一刻不停歇到處與人玩樂的無雙公主今天這般想道︰這麼冷的天,就該窩在屋里睡大覺呀。

玩樂哪有睡懶覺有意思,今天誰來請她,她都不去。

熱食沒有及時喂來,寶鸞叭叭小嘴,示意傅姆不要停繼續喂。

傅姆冷不丁瞧見齊邈之,差點魂都嚇沒。

齊邈之做出噓的手勢,奪過傅姆手里的銀勺,揮手暗示眾人退下。

宮人們輕手輕腳離去。

寶鸞閉著眼等吃食等得急︰「姆姆,粥,魚粥。」

齊邈之舀一勺,吹吹氣,吹冷些喂到她唇邊。

寶鸞一口吞下,調皮咬了咬銀勺。

她面白若梨,雙腮被燻籠的熱氣燻出暈紅兩團,更顯膚色瑩玉,吹彈可破。

齊邈之沒忍住,掐她一把。

寶鸞吃痛睜開眼,猛地瞧見齊邈之一張臉放大眼前,她呀地一聲,差點打翻案上的碗碗盤碟。

齊邈之反應迅速放下碗勺扶穩食案,寶鸞的早食得以挽救。

「我又不是鬼,你怕什麼。」齊邈之嘖一聲,「就沒見過你這麼膽小的人。」

寶鸞道︰「誰讓你突然出現,沒見過你這麼無賴的人,故意嚇人還倒打一耙。」

齊邈之咧嘴笑︰「瞧你這氣勢,半點沒減嘛。無雙公主,十來天不見,別來無恙,可有想我?」

寶鸞盯著他手里重新端起的魚粥,月兌口而出︰「你是個大忙人,我哪里敢想你呢。」

齊邈之一怔。

寶鸞面熱。

她結結巴巴道︰「我是說,我們、我們也算是朋友,嫌棄也好,同情也好,你總該同我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哪怕不再往來,告別一場也好,不是嗎?」

低眸,又細聲問︰「我們應該是朋友,對吧?」

齊邈之搬開食案,一把拽過寶鸞,在她驚異的目光中,狠狠抱住她︰「我們當然是朋友。」

他輕笑道︰「至少現在是。」

寶鸞從齊邈之懷中掙開,齊邈之追著揉她頭發,她尚未梳妝,一頭烏發被他揉來揉去,揉得像個鳥窩。

她氣鼓鼓道︰「你別弄我頭發了,還有啊,什麼叫至少現在是,難道以後你不和我往來了嗎?」

失而復得後,寶鸞格外珍惜現在的一切。齊邈之在她的過往里,哪怕他脾性再不好,她也珍惜。

她捂著頭發,用腳頂了頂被她遠離的齊邈之︰「你說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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