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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真情, 聲聲懇切。

沒有怨,沒有恨,更沒有責備, 不經意流露出的一抹自愧與茫然, 仿佛今日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沒能照顧好家里的阿姆, 累帝後受驚。

他原就生得容色極好,烏濃長睫, 眸子靜黑,一張玉白的臉仰起來, 端正秀朗, 眉間哀蹙, 與青澀年紀不符的謹慎小心, 患得患失,令人更為動容。

眾人看著他, 心想︰這個少年,他本該尊養高樓傲然獨立, 如今卻這般懂事知趣,穩重得不像一個孩子。

一個人吃多少苦才能養成這樣的性子?

聖人心頭艱澀, 他心中感慨比旁人沉重數倍。

他看著班哥,仿佛看到年少時被人無數次拋棄的自己。永遠認錯, 永遠自省,不敢怨恨,更不敢期盼。

他太清楚這種戰戰兢兢誰都不敢得罪只想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滋味了。他那時好歹享過富貴得過萬人之上的滋味,可是班哥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這孩子自生下來起,迎接他的就只有苦難。

聖人不由怨恨趙妃, 惱她不信任自己,自作主張將他的孩子拋棄。

可是再惱,又能怎樣呢?趙妃已經瘋了。

聖人心頭怨懟無法發泄,狠瞪一眼趙闊。趙闊無意代女受過,莫名其妙受了這一乜,二丈模不著腦袋。

聖人怨完趙妃,忍不住斜視身側的皇後。

皇後不像趙闊,她五感靈敏,即使聖人只是淡淡的一瞥,她亦能立刻察覺其中的微妙。

皇後心中冷笑,姿態更為端莊典雅。

有什麼好辯解的呢?本來就是她做的。

皇後投在班哥身上的目光從輕飄飄的打量變成凝重的審視,頗為遺憾︰這麼好的苗子,能伸能屈,機敏聰慧,可惜了,竟沒有托生在她肚里。

一場大戲止于中途,尚未掀起浪花就被壓下。班哥的主動退讓,保全了各方的面子,皇後笑納他的好意,和顏悅色仿若親母,噓寒問暖,關切憐惜。

皇後願意做戲給足面子,班哥自然不會推讓。兩人一來一往,情真意切,眼含淚光,竟似親母子。

聖人在旁邊听著,感動不已。

他時而想︰我的皇後還是很心善很喜歡班哥的;時而又想︰班哥這孩子真是可憐啊幼年時竟連饅頭都吃不起。

聖人一邊抹淚,一邊揮手召來元不才,吩咐他讓御膳房將所有的山珍海味都送去清思殿讓班哥吃個飽。

郁婆早就被人攙下去照看,趙闊臉色尷尬,站在角落里進退不能,只能被迫欣賞班哥和皇後母子情深。

看著看著,連他這個真正的外祖父都快產生錯覺,仿佛眼前這兩人,才是真正的母子。

趙闊甚至遲疑了一下,認真思量班哥是不是真的缺母愛,不然怎會露出那種崇拜向往的神情。

班哥崇拜向往的眼神落進皇後眼中,皇後卻沒那麼容易被蠱惑,暗自感慨︰這小子,還挺會演。

好在聖人喜歡看,這小子也懂分寸,那就陪著演吧。

皇後掉一滴淚還是掉一行淚,事先是算好的。她掉著母親心疼孩子的淚水,神思飛到金鑾殿——那座小小的偏殿,江南道的官員正等待她的召見。

別人都以為皇後疼惜班哥連連落淚的時候,班哥卻看出皇後心不在焉。他今日這一場,是為了博取聖人憐惜,而非皇後憐惜。皇後永遠都不可能像憐惜她自己的孩子那般憐惜他,她連厭惡都懶得給。

班哥清楚地知道,現在的他,在皇後眼里跟螻蟻無異。一個手握大權的人,怎麼可能將一個孩子當做對手呢?

郁婆的思慮太多余,她對皇後的印象還停留在數十年前,那時的皇後也許會在後宮花費一二精力,但現在的皇後已經不屑于在後宮浪費丁點功夫。

永安宮多出一個皇子,這個皇子是生是死,對皇後而言,沒有任何區別。與其擔心皇後對他下手,不如同情趙家會被皇後打壓。

班哥體貼地為皇後的離場做好鋪墊,他主動結束這場母子情深的戲碼。皇後臨去前滿意地投去一個眼神,這個眼神高傲冷淡,卻比方才所有的眼淚都來得真實。

寶鸞藏在帷帳後大氣不敢出。堂內發生的一切被她看在眼里,少女老氣橫秋默聲嘆息。

班哥這個皇子,做得真不容易啊。

一來就跟皇後娘娘對上,她要不要提點他兩句呢?

好歹她也做過這麼多年的公主,她討好撒嬌的手段可比他強多了呀。

皇後走後,室內轟然安靜,沒有哽咽淚聲,只有聖人和班哥兩個父子對望。

聖人鮮少與兒子們共處,比起兒子,他更喜歡女兒。女兒會撒嬌,會甜甜地喊「阿耶」求他抱抱舉高,兒子可不會這樣。

聖人頭疼,該說些什麼好?

先前皇後在時,班哥一刻不敢松懈,怕節外生枝,連往寶鸞所在的方向看一眼都不曾。如今皇後一走,他迫不及待去尋帷帳後的身影。

少女小小一個腦袋藏在青紗帳後,他的心安定下來,旋即又提起來。

她都看到了吧,他在皇後面前委以虛蛇的時候,她會不會覺得他很沒用,連為自己的母親討回公道都不敢?

班哥從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何模樣,是卑微也好尊貴也罷,他認定自己卓然不凡,就算一時受困不得不低聲下氣,他也不會沮喪失意。天生比人多一竅的玲瓏心智,令他生來就有人中龍鳳的底氣與狂妄,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份狂妄埋得越來越深,不露山不露水,但它一直在那里,從未消失。

他想做什麼就做了,做之後會怎樣,全在掌控中。一件事擺在面前,他只看得到他自己和他想要的,至于別人怎樣,他從未放在眼里。

可今天,一份陌生的不安忽然在他心中滋長。

他猛然回過神,發覺自己算漏什麼——寶鸞會如何想他?

他不再是隨奴,他已是皇子,隨奴可以任人磋磨,落淚賣慘家常便飯,可皇子哪能動不動就哽咽哭泣?

她也許會想,這個人,他換上華服,骨子里依舊卑賤。

聖人發覺自己的兒子雙眸迅速黯淡,臉上的笑容也僵硬起來,聖人關心道︰「六郎,你若累了,便下去歇息罷。」

寶鸞听見班哥要走,想起自己還沒和聖人當面辭別,一時慌亂,踩到紗帳,高幾上的香爐翻下來。

「誰在那里?」聖人問。

元不才小聲道︰「陛下,三公主一直都在,只是沒有露面罷了。」

聖人心頭一緊,高亢的聲調變得柔和︰「小善,是你嗎?」

青帳被風吹動,似碧波流轉,渺渺朦朧。少女娉娉裊裊自帳後緩步而出,白色鶴氅曳過地磚,暖香浮浮,她雲鬢花顏,似青山綠水中一位仙人騰雲凌波,款款來至眾人眼前。

「阿耶。」寶鸞面躁,呼出聲才察覺喊錯,軟聲改喚︰「陛下。」

班哥眸心漆黑,目光隨寶鸞而動,她越來越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坐到他身旁,同他跽坐同一塊絨毯。

將班哥當成昔日忠僕的那份隨意親近就和寶鸞隨口喊出的那聲「阿耶」一樣,皆是慣性使然。那聲「阿耶」可以輕易改口,但挨肩同坐一塊絨毯,卻沒有那麼容易隨便推翻。

剛坐下就走開,是個人就能看出她給人臉色看。

她哪能給班哥臉色看?班哥給她臉色看才符合世人的認知。

寶鸞本就緊張,和聖人辭別的同時,還要思量和班哥的正確相處方式,這兩件事對她而言,皆不容易,湊到一起,那就更亂了。

寶鸞腦子漿糊一團,但她沒有誰都不理沉默自閉。即使此刻慌亂不安,她亦記得問候聖人,問候趙闊,問候班哥。

對班哥的問候,和旁人稍有不同。

剛才那一幕幕多麼驚險可怕啊,也就是班哥心胸寬廣甘願一個人承認所有委屈,才能化險為夷。

寶鸞的想法很簡單,她看到班哥落淚,听見他說的那些話,她就傾向他,甚至連班哥在皇後面前落淚,她都在想︰班哥還不知道皇後娘娘有多可怕,那可不是個任人攀附的好對象啊,我得找個機會提醒他。

寶鸞嘴里說著不痛不癢的問候,大氅故意甩到班哥腿上,一只手悄悄伸出去,將擦淚的羅帕塞給他。

薄薄的羅帕落在班哥手里,似握了一團冬日暖陽,暖意自四肢血液蔓延,燻得班哥呼吸都燙。

他看著身側窈窕縴柔的小娘子,眼底漸漸涌起笑意。

他怎能擔心她看輕他?

他狼狽不堪求人鞭打換銀錢,她沒嫌他卑賤;他低聲下氣哀求做她騎馬的人凳,她沒嫌他卑賤;他死乞白賴伏在地上吻她的鞋以示討好,她也沒嫌他卑賤。

他在皇後面前虛情假意,她又怎會嫌他卑賤?

班哥隨即想到︰哦,原來我也會犯蠢。

班哥走的時候,順便帶走了趙闊。室內只剩寶鸞和聖人。

面對失而復得的兒子,聖人不知如何相處,但面對寵愛多年的「女兒」,聖人幾乎下意識哽咽出聲︰「小善,阿耶的乖女兒,到阿耶身邊來,讓阿耶好好瞧瞧。」

寶鸞淚水潸然︰「阿耶——」

聖人跨過大案,張開臂膀將寶鸞摟進懷里,輕拍她背,慈父心切切︰「小善,你為何要將自己關起來,為何剛才要喚阿耶‘陛下’,是不是誰在你面前胡言亂語了?你告訴阿耶,阿耶替你出氣。」

寶鸞哭道︰「我……我不是阿耶的女兒了。」

聖人既懊惱又心疼,懊惱自己被偷龍轉鳳的事震驚未能顧及寶鸞,心疼寶鸞這幾天擔心受怕不知哭過多少回。

聖人早就想清楚,無論寶鸞是不是趙妃,她都是他的孩子。他疼愛寶鸞,本就跟趙妃毫無關系。

傾注在寶鸞身上數十年的父愛,豈是說斷就能斷的?他有那麼多親生孩子,多一個養女又何妨?

聖人每次看到寶鸞,就會想起多年前朝陽殿那場大火,一個幾無聲息的嬰兒在他的懷中,頑強地睜開眼,啼哭出她生命中的第一聲呼喊。

她那麼小一團,是他見過最脆弱的生靈,御醫都說她沒了氣息已經死去,可她活了,她在他的臂膀中活了過來!

他抱著她,听她洪亮的哭聲,通天的怒火瞬時熄滅,從未有過的敬畏與喜悅油然而生。那一刻他發誓,他一定要將這孩子撫養成人,讓她活到百歲,一生無憂。

聖人抹去寶鸞面上的淚水,慈愛道︰「你依舊姓李,依舊是公主,朕要賜你封號,讓你做無雙公主,食邑臨川清河常山巴陵四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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