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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哥停下腳步, 他斂神屏息掃視寶鸞,寶鸞一臉天真爛漫,見他看自己, 眨了眨長睫, 眸中笑意更燦爛。

「班哥,你的眼楮真是越看越像阿娘。」她恍然大悟, 撫掌道︰「難怪當初第一次見你,你蓬頭垢面一張臉掩在頭發下, 可我依舊能記住你的眼楮,原來是因為像阿娘。」

寶鸞踮起腳, 一只小手在他臉上游蕩, 像是發現什麼有趣的新鮮事, 繼續道︰「仔細看, 除了眼楮,還有嘴巴也很像。」

班哥心里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他問寶鸞︰「殿下,趙妃的娘家人里有和趙妃生得像的人嗎?」

寶鸞回想曾在趙府見過的人, 記憶太遙遠,她又只去過一次, 搖搖頭道︰「記不清了,外祖家的人不怎麼和我往來。」

班哥驚訝, 小公主頗得聖心,一應吃穿用度皆奢華無比,他很難想象有這麼一個討人喜歡的公主在宮中,趙家卻不攀親。

他忍不住問︰「為何?」

寶鸞鮮少與人說起這些,今日班哥冒險同她前來探望母親,她願意同他親昵︰「因為我的阿娘是個瘋子, 因為我只是個公主而不是皇子。」

她的聲音輕細縹緲,透著苦澀的無奈,落入班哥耳中,分外悲傷。

班哥捧起寶鸞的手緩緩半跪下去,他以帝國最鄭重的禮儀表達對她的贊美︰「殿下的母親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後妃,殿下不是皇子,卻比皇子更要寶貴,在世人眼中,殿下就是王朝最耀眼的那顆明珠。」

他神情莊嚴,仿佛在說一件真理,眉眼認真,毫無阿諛奉承之態。

寶鸞心中一暖,一個隨奴的關切安慰微不足道,可對于她而言,卻彌足珍貴。

她以帝國公主應有的優雅姿態接受他的贊美。在他伏下腦袋又起身時,用袖角擦了擦他的唇,面容靦腆道︰「你也不嫌髒。」

班哥道︰「這是殿下對我的恩典。」

「好啦,以後不準你這樣做,若讓人瞧見,你會被人笑話。」

「那殿下會笑話我嗎?」

「當然不會。」

「既然殿下不笑話我,別人又有什麼資格笑話?我是殿下的人,又不是他們的人。」

寶鸞噙笑,「你呀你。」

班哥緊隨她身側,大著膽子捏住她衣袖一角︰「我什麼?」

寶鸞逗趣︰「你越來越有狐假虎威的氣勢。」

班哥一本正經︰「那我可得盼著殿下日後成為一只厲害的老虎,這樣我才有氣勢可借。」

寶鸞笑出聲,腳步越發歡快,她心情好得很,思緒都暢快起來︰「班哥,你長得這麼像我娘,說不定你和趙家有什麼淵源。」

班哥眉頭微皺又舒開,順著寶鸞的話往下說︰「是嗎?」

寶鸞自由地發揮她的異想天開︰「也許你並不是無父無母,如果你的阿姆騙你呢?其實你有父母,只是你和你的父母走失了,她不忍心你傷心才騙你?試想想,貧苦出身的人家哪生得出你這樣相貌天賦的孩子?」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大有可能︰「班哥,也許你真是趙家什麼人,是我的親戚。」

班哥心緒繚亂,嘴里卻道︰「殿下莫要打趣我,我怎麼可能和殿下是親戚?世間相似之人何其多。」

寶鸞不甘心放棄她的發現與猜測,她天真地希望世間每個人都有幸福的過往,若是從前沒有,將來有也是好的。

反正舉手之勞而已,問問總是好的。

她道︰「班哥,我讓人去趙家問問,看族里有沒有走失的孩子。」

班哥沒有拒絕,他垂眸不語,心里有了一番打算。

翌日,告假出宮的宮侍中,一道身姿矯健的背影悄然無聲從人群中離去。

飛花巷東面的一座小宅,婢子小翠拎著竹籃準備去買菜,剛出堂屋,便听到有人敲門。

敲門聲不疾不徐,也無人出聲叫喊,不像是沿街販貨的賣貨郎。

小翠悄悄從門縫里看出去,來人挺拔的身條在門外站定,年少英俊的面孔冷漠堅毅,正是她只見過一面的少主人。

小翠忙地將門打開,激動地偷瞥這個大半年都沒出現過的少主人,謙卑喚道︰「郎君,您回來了。」

郎君徑直往里去,瞧都沒瞧她一眼。

小翠跟上去,正要進屋,一直背對她的郎君忽地回頭,冷冷一記眼刀,嚇得她再也不敢往前半步。

「你去街上逛逛,半個時辰後再回來,記得將門閂好。」郎君年紀雖輕,吩咐起人來氣勢凜凜。

「是。」小翠慌手慌腳退下。

內屋,郁婆正在織布。

她的病情已有好轉,不必終日纏綿病榻。她原就是個歇不下來的人,身體沒有病垮前,便終日忙前忙後,班哥每月從宮里寄的銀子多有富余,但她無法心安理得地做一個閑人。

每個月織一匹布,尋常價是五十文,因她熟知宮里的織錦樣式,織出的布總能比旁人多些花樣,故而能賣兩倍的價格。

一個月掙一百文,郁婆很是滿足,這是她替班哥攢的錢,錢雖少,但至少是她的一份心意。

郁婆手持織梭,腳踩地桿,一梭一梭細心織作,她哼著多年前梨園的舊曲,心緒飛回記憶中的朝陽殿,舊影中當年被人救下的宮女,感恩地仰望主位上高貴大方的趙妃。

郁婆眼中涌起無盡的傷感,一會覺得對不起趙妃,一會覺得對不起班哥。

她枉顧趙妃的意願將班哥帶回長安,她違背了她的誓言,死後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可她並非有意的,那時她真以為自己要病死了,若她死了,誰來照顧班哥?

想到這,郁婆又惱恨又慶幸,惱恨趙家無情無義一听她是昔日趙妃身邊的宮人,連門都不肯讓她進便將她趕跑,慶幸班哥有能耐,拖著她這個包袱還能在長安扎下根,不然他們早就餓死在長安街頭。

郁婆現在什麼都不求,只求班哥早些從宮里出來。

等班哥對永安宮的好奇心消散,他們肯定能像從前那樣過安穩日子。

郁婆沉在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注意屋里多了個人,待她意識回籠,抬眸望見面前的少年,驚喜萬分。

「班哥!」

班哥挨著郁婆坐下,手撫上織機上未完成的織錦,問︰「阿姆,家里的錢不夠用嗎?你怎地織起布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織布不累,我一個月就織一匹。」

郁婆迫不及待打量班哥,看他是否身量是否瘦了,面容是否憔悴,見他一切都好,這才安心,道︰「班哥,你今日出宮,是有什麼要事嗎?還是說,你以後都不回去了?」

郁婆顯然是想從他嘴里听到後半句的答復,班哥神色淡淡,道︰「要回去的。」

郁婆雙肩一塌,頗為沮喪,想勸又不敢勸。

班哥不動聲色觀察郁婆,她臉上又出現他熟悉的包容與敬畏,從他懂事起,但凡他認定一件事,哪怕她心中不喜,也從不與他爭執。

細想從前種種,比起尋常人家長輩對小輩的養育,郁婆的養育中更像是一種追隨,她的慈愛中總是摻著一分敬意,一個長者對孩子的敬意,多麼詭異。

班哥眉頭越皺越深,心里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再深究,可越是這樣,他腦海中那些詭異的細節越來越多。

昨晚他已想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強壓下紊亂的思緒,現在看到郁婆,那些被他刻意忽視的事實似潮水般洶涌又撲進腦海。

為何郁婆熟知永安宮的一切?

為何郁婆知道被聖人特意掩藏的趙妃?

為何郁婆總是用愧疚的語氣嘆他本該有大好前程?他一個窮小子,不靠自己拼搏能有什麼好前程?

郁婆重新踏起地桿,織機梭動的聲音低沉而規律,掩住她語氣里的失望︰「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班哥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靜些,他道︰「阿姆,你無需為我擔心。」

郁婆嘆口氣︰「只要一想到你在宮里,我的心就一刻不得安寧。」

班哥淡淡道︰「難不成宮里有什麼秘密,阿姆怕我發現?」

郁婆尚未察覺班哥的試探,她道︰「宮里到處都是秘密,隨便發現一個都能死人。」

班哥道︰「真有這麼嚇人?那可怎麼辦,我剛巧撞見一個秘密。」

郁婆心提起來,不等她問,班哥神情冷淡,雙眸幽深,一字一字問︰「阿姆,朝陽殿的趙妃,和我是何關系?」

郁婆手里的織梭掉落,面容失色,渾身的血都凝僵。

「你……你說什麼趙妃,她、她和你能有什麼關系。」郁婆冷汗涔涔,語無倫次,「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班哥一顆心沉下去。

他無情無緒地盯著郁婆,看她支支吾吾撒謊百般掩飾,她的話說得越多,他越是安靜。

原本他只是想詐一詐郁婆,看她是否真的瞞了他什麼,如今她這番反應,後面的話也不必再問。

班哥一言不發地听郁婆將話題從趙妃轉移到長安街上的趣聞,兩個人心照不宣,誰都沒再提起趙妃。

小翠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屋里有人出來。

小翠殷勤地迎上去︰「郎君,這就走了?」

班哥面無表情丟給她十兩銀子︰「好好照顧我阿姆。」

小翠捧著銀子驚喜不已,忙不迭將銀子拿給郁婆看︰「郎君真是年輕有為,隨手一拿就是十兩。」

郁婆坐在織機前,眼神慌張,余驚微消,半刻,她強撐不住,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小翠驚呼︰「阿婆!」

宣陽坊趙府,宮里來的宦官將信送進書房,趙闊接了信,心中詫異,面上鎮定,打發人將銀子奉上。

宦官假裝婉拒︰「趙公客氣,您是三公主的外祖父,老奴能為公主和趙公辦事,是老奴的榮幸。」

趙闊手一揮,送到宦官手里的銀子又多了兩錠。

宦官含笑告退。

趙闊身邊的隨吏鄙夷道︰「閹人貪財,厚顏無恥。」

趙闊道︰「宮里就是這麼個風氣,他們做了閹人,不借機斂財求賞,又有什麼盼頭。」

隨吏道︰「趙公仁厚。」

趙闊擺擺手,一封信捏在指間攥緊又放下,遲疑不定。

隨吏道︰「三公主鮮少與府里來往,今日怎地忽然修書一封?」

趙闊也是疑惑,故而遲遲未能拆開信閱看。

他這個外孫女,雖然看似年幼天真,但人情世故通達,自那次來過趙府之後,得知趙家有意與她撇清關系,便再也沒有親近過趙家。

有時候他不是不動搖,寶鸞聖寵隆恩,日後出宮開府尚駙馬,聖人一定不會虧待她。趙家親近一位得寵的公主,日後能得到的好處自是少不了。

這些年來,趙家其他人一直對此不滿,認為他不該斷絕趙家人與宮里的往來,更不該疏離寶鸞,可是他們哪里知道他的苦心?親近寶鸞雖好,但那點子好處,和趙家可能要為此付出的代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寶鸞是寶鸞,趙家是趙家,聖人可以不為當年的事遷怒寶鸞,但他不可能待見養出一個瘋子的家族。

若趙家人時常到宮里去,聖人見了他們,只會一次次想起當年的事,想起瘋了的趙妃,想起那個女人曾想放火自焚,帶著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一起赴死。

寶鸞再受寵,也只是個公主,趙家沒必要為個公主冒險,斷絕寶鸞和趙妃的關系,只在前朝盡心用力,才是趙家最好的選擇。

「信中若無要緊事,你便替我回信一封。」趙闊將信丟給隨吏,自己坐回幾榻上,拿出一本詩文集欣賞。

隨吏拆開信看,猶豫不決︰「趙公,族里是否曾有走失的孩子?」

趙闊從書後抬起頭︰「走失的孩子?」

隨吏將寶鸞信中所寫念給趙闊听,困惑不解︰「三公主為何關心這個?趙公,是否差人去問問?」

趙闊眉頭緊鎖,想起一件不相干的舊事。

幾年前曾有婦人在趙府門口攔截他的車馬,說有要事相商,還說自己是當年在趙妃身邊伺候的宮人。當時他正官途亨通,一听那婦人自稱朝陽殿舊人,躲避都來不及,怎會讓她進府門?

沒有當場打死她,已是他手下留情,若他再狠點心,那婦人早已死無全尸。

趙闊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想起這件舊事,一听寶鸞說要尋族里走失的孩子,心里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趙闊揉揉眉心,心想或許是昨夜沒有睡好,所以今日才會心緒紛亂。他隨口吩咐人去族里問問,未再上心,將寶鸞的信扔到一旁。

拾翠殿。

寶鸞在花庭的回廊里坐著,伸長腦袋往外看。看了不知多久,一個等候已久的身影竄進眼中。

寶鸞高興地迎上去︰「班哥,你總算回來了。」

班哥擠出一個笑容︰「殿下一直在等我嗎?」

寶鸞細聲細氣︰「是,我一直在等你。」

黃昏的余暉灑在少女細碎的額發間,她光潔的額頭下兩道細眉微微挑起,活潑可愛的笑容對著他,雪白鵝蛋臉吹彈可破,一顰一笑,皆是天然風流。

她輕盈地挪著步子,走兩步便停下來看他,眼神那般溫柔,像春日里的青山綠水,脈脈盈盈。他忽地恍然,明白為何眾人皆想同她親近。

班哥的沉沉心思全都消散,他藏好自己所有的疑慮,在寶鸞的目光中做一個忠誠的隨奴。

「我給你留了杏酪和金團,中午我吃了幾口覺得好吃,你也嘗嘗。」寶鸞示意班哥進屋去。

班哥將點心吃得精光,宮人們羨慕不已。

公主雖然待人好,但鮮少特意為誰留點心,下午御膳房送點心來,公主全都嘗了一遍,挑出兩種最可口的點心留下,說要給班哥吃。

這小子,真是得了天大的運勢,竟讓公主如此厚待。

寶鸞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就知道你喜歡。」

她自問自答,仿佛很是自信,班哥咽下最後一口甜得發膩的金團,唇齒間皆是他不喜的甜味。

他真誠道︰「殿下怎知我喜歡吃這些?我許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杏酪和金團了。」

寶鸞笑眼彎彎︰「你喜歡就好。」

不一會,宮人全都退出去,寶鸞招招手,讓班哥與她同坐幾榻。

班哥道︰「我身份卑微,不能與殿下同坐。」

寶鸞道︰「你日後不是還要狐假虎威嗎?連與我同坐都不敢,又如何威懾他人?」

班哥坐下,雙手乖巧放在膝上,像是世間最老實本分的人,視線低垂。

寶鸞貼近瞅他,手指抵住他的下巴抬起來︰「班哥,你在笑。」

班哥喉頭微聳,目光深深,呼吸少女的氣息︰「殿下,我不能笑嗎?」

寶鸞夸他︰「你笑起來好看,我怎會不允?」

班哥道︰「殿下是在看我,還是在看自己的阿娘?」

寶鸞被戳破心思,雙頰窘紅,低聲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和阿娘長得像,要是早發現……」

班哥問︰「早發現如何?」

寶鸞聲若蚊吶︰「我便日日看著你笑。」

班哥模模自己的臉,道︰「其實也沒那麼像,只是眼楮和嘴巴笑起來的時候頗為神似。」

寶鸞抓住他手臂︰「那你再笑笑,好不好?」

班哥臉一燙,點點頭。

立冬之後便是冬至,聖人攜皇後從太極宮出發,至城南圓丘舉行冬至祀。寶鸞趁機又跑去朝陽殿探望趙妃,用自己帶出來的東西將朝陽殿收拾得更宜住。

兩個大包袱重得能壓斷人後背,班哥一聲不吭將東西背到朝陽殿,又一聲不吭按寶鸞的心意,拾掇朝陽殿。

這次趙妃沒再抱著枕頭哄睡,她張著骨溜溜一雙黑眼楮安靜地看他們忙前忙後。

越是深冬,永安宮越是熱鬧。太史局的五官靈台郎測出今年長安或許有場大雪,這一消息對于久不見雪的長安人而言,無異于是件稀奇事。

宮里宮外盼雪,文人墨客做好準備為今年的長安之雪做詩頌賦,留在長安辭舊迎新的各國遣使們亦備好了禮物討帝後歡心。一場雪,萬眾矚目,以至于元日大朝會,皇後公然出現在含元殿,同聖人一起接受各地官員的朝賀,都無人置喙。

太子巡察江南西道水患,至今未歸。聖人派人催促,勸太子早歸,皇後截然相反,去信勉勵太子,勸他體察民意切勿草率了事。

太子回了聖人的信,卻沒有回皇後的信。

崔鴻自含元殿歸家,一進書房,大發雷霆。

康樂聞訊而來,一進屋險些被飛來的墨硯砸了腳。

「這是作甚?你出門一趟,竟像是吃了炮仗!誰招你惹你,你找那人撒氣去,在家發什麼火,我們欠你不成?」康樂高聲呵道。

崔鴻氣喘吁吁倚在書案邊,滿腔怒火被康樂一斥,頓時收回七分,余下三分,用來皺眉。

康樂命人進屋整理滿地狼藉,也不管崔鴻臉色如何,強勢將他拽回寢屋。

關上門,康樂褪去他的衣物,搬掉暖爐,開了窗讓他在窗下吹冬風。

吹了一會冷風,崔鴻打個噴嚏,神思清明,可憐巴巴回頭求康樂︰「玉娘,讓我穿衣罷。」

康樂坐在榻上冷笑道︰「宰相大人,您盡管動怒,我們這些不長眼的人,皆是供你發泄打罵的。」

崔鴻自知有錯,面色慚愧︰「我也沒罵誰,也沒打誰,只是一時怒火攻心,摔了幾個不值錢的物件罷了。」

康樂道︰「你摔的那個硯台,也是不值錢的物件?」

崔鴻這時方想起硯台是康樂年少所贈,懊惱不已,低頭認錯,又是發誓又是討好,千言萬語說盡,總算得到康樂網開一面。

康樂親自為他穿衣,剛才的那點子氣惱早就消失,心疼道︰「只是一個大朝會罷了,就算她接受萬民朝賀又如何,登高必跌重,且讓她得意一陣。」

崔鴻驚到︰「玉娘,你知道皇後今日出席大朝會了?」

康樂對于自己丈夫偶爾的迷糊感到無可奈何,他總是會忘記她是一個公主,一個深受太上皇喜歡的公主,一個曾經執筆草擬聖旨的公主,她的天地和他一樣,並不因為她身在後院而必須兩耳不聞窗外事。

在他歸家前,今日大朝會的事便已傳進她耳中。對于皇後,她起先是憎惡的,可是現在,她說不清她的憎惡里含了幾分嫉妒羨慕。她不得不承認,無論皇後有多利欲燻心,身為一個女人,皇後無疑是成功的。

元日大朝會,萬民朝賀,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皇後都有了。

而這一切,甚至不靠丈夫的寵愛。

康樂深知自己的弟弟有多優柔寡斷,他年輕時受過太多苦楚,三廢太子,令他心中皆是瘡痍,他以一個庶人的身份出了長安城,又以一個庶人的身份回了長安城回了永安宮。他戰戰兢兢地活了大半生,野心早就被磨平,一個巨大的權力砸下來,他的第一反應不是狂喜,而是害怕。

康樂至今都記得聖人登基前一天,他縮在她這個姐姐的懷中,滿臉是淚地問她︰「阿耶是在試探我嗎?他為何不繼續做皇帝了?阿姐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阿耶,讓他放我回洛陽?」

很多時候,康樂都恨老天不公,為何要將她生做女子身。

她的弟弟,一個平庸的男人,一個害怕權力的男人,僅僅因為他誕育了幾個兒子,便得到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康樂從對老天爺的怨懟中清明過來,她看著她俊美的丈夫,心中稍稍寬慰,道︰「皇後任人唯親又太過激進,她越是迫切,把柄就越多,如今她又逼迫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她會眾叛親離。」

康樂三言兩語,便將崔鴻的執念從大朝會引開,他重視禮法,但也知禮法在權力面前毫無用處,皇後有了肆無忌憚的權力,所以才敢出現在元日大朝會。

崔鴻壓低嗓音道︰「玉娘,太子他真的對皇後不滿?」

康樂道︰「我這個大佷子,看似溫和似水,實則固執如鐵。皇後的野心寫在臉上,他身為太子,又怎會無所察覺?若他選擇順從皇後,便不會主動請命去江南西道巡察,更不會點名讓袁騖跟隨。」

崔鴻道︰「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

康樂道︰「所以才要讓他看清真相,讓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可怕。」

崔鴻問︰「皇後為何不阻攔他?」

康樂笑道︰「因為她也想讓自己的兒子知道,她有多令人畏懼。她首先是皇後,其次才是一位母親。」

崔鴻嘆息皇家情薄,大力摟緊康樂,賞識道︰「玉娘,若你入朝為官,定能引領百官。」

康樂笑而不語。

崔鴻問︰「對了,上次小善托你的事,怎麼樣了?」

康樂道︰「你是說小善幫趙家尋親的事嗎?據我說知,趙氏一族並沒有丟失的孩子。」

崔鴻納悶︰「好端端地,小善怎地管起這事?讓趙家去尋也就罷了,還托你幫忙,難道是怕趙家辦事不利?」

康樂推推他,道︰「小善與趙家人一向不親近,她不放心讓趙家辦事,有何奇怪?倒是這個所謂走失的孩子,讓我覺得蹊蹺。」

崔鴻問︰「有何蹊蹺?」

康樂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去年我送給小善的那個隨奴,他的模樣,像宮里一位舊人,小善突然為趙家尋親,大概也是因為他。」

崔鴻好奇︰「像誰?」

康樂斂神︰「像趙妃。」

崔鴻一驚,听到趙妃二字便想起當年寶鸞出生時的慘事。康樂見他神色如此,便知他在想什麼,她長長一口氣嘆出來,呢喃︰「那樣難得的人兒,說瘋就瘋了,若不是小善命大,早被她燒死在寢殿里。」

崔鴻道︰「是啊,听說當年發現時,小善已經沒了氣息,就像一個死嬰。」

康樂腦中靈光一現,死嬰?

她眼前冒出那個虎奴的臉,那張臉漸漸和記憶中的趙妃重疊。趙妃的事是禁忌,長安城見過趙妃的人所剩無幾,若不是她曾與趙妃見過數面,只怕早已忘了當年那個美麗的女子。

虎奴年幼,模樣尚未長開,趙妃瘋癲,模樣早已不被人所知,若沒有人將他們放在一起比對,尋常人是想不到二者之間會有牽連的。

康樂手一顫,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在她心中醞釀。

崔鴻見她忽然發怔,以為窗戶沒關好吹得她身子冷,遂下地去關窗。

關好窗回頭一看,康樂仍是怔忪神情。

崔鴻跳上榻重新摟緊康樂,搓搓她的手,哈兩口熱氣︰「玉娘,你怎麼了?」

康樂回過神,對上崔鴻疑惑的目光,緩聲道︰「至清,你即刻命人盯著趙府,趙府門前來往的人,全都查一遍。」

大朝會後,永樂宮舉行熱鬧的宮宴,鼓樂笙簫,通宵達旦,一連十天都沒有閉宴。

寶鸞被齊邈之拽去參加了一天宮宴,然後再也不肯去。

從立冬那日她見到趙妃起,她的心思就全放在朝陽殿了。這份心思不能外泄,她只能和班哥分享。

除夕夜宴上,她只不過在阿耶面前試探了一句,阿耶便沒了笑容,她害怕阿耶又命人看管她,不敢再提,只能將求情的話咽回肚里。

這日齊邈之又來找寶鸞,寶鸞正籌謀今晚去見趙妃的事,不想露出端倪,遂對他避而不見。

哪想到,齊邈之竟破門而出,她來不及鑽進被里,就被他擒住肩膀︰「好啊李寶鸞,你又騙我,你分明沒在午歇,卻騙我說睡了。」

寶鸞打他︰「我正要睡,你吵我作甚。」

她的拳頭和她的呵斥一樣,軟綿綿沒什麼威力,齊邈之湊近讓她打重些,挑眉道︰「你身為公主,成天躲在屋里像什麼樣子?你倒是學學李雲霄,今天去這府游宴明日去那家樂宴,玩得樂不思蜀才好。」

寶鸞道︰「終日沉迷玩樂有什麼好學?有那時間,我不如多看幾本書。」

齊邈之掃量她屋里一圈,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捧在手里翻了翻,看清上面崔玄暉的題字,立刻遠遠扔掉,回頭嗤道︰「假正經。」

寶鸞見他扔了書,鞋都沒穿,下榻去拾︰「齊邈之!」

齊邈之還要去踩,瞥見寶鸞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唇都在顫,抬起的腳凝滯半空,最終換了方向踢了踢空氣。

他雙手抱肩,輕描淡寫道︰「這幾本書有什麼好看的?改天我送你幾本游記,比這幾本好看多了。」

寶鸞氣惱道︰「我就喜歡這幾本書!你送的游記再好看我也不喜歡!」

齊邈之本就為她這陣子的冷淡不快,得了這話,更是惱火︰「你是不喜歡書,還是不喜歡送書的人?」

寶鸞不理他,捧了書坐回榻上。

齊邈之滿腔怒火捶在棉花上,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陰沉一張臉站在書架下。

寶鸞將書放到枕頭下,抬眸見窗下班哥正要進屋,怕他被遷怒,立刻朝齊邈之招手︰「你站那不冷嗎?過來燻籠邊坐坐。」

話音剛落,齊邈之的身影已至跟前,他撩袍坐下,靠著燻籠邊取暖,眼神斜斜一縷,投到她身上。

他道︰「小善,你既不想去赴宴,那便陪我下棋罷。」

寶鸞道︰「我才不和你下棋,你棋品臭得很。」

齊邈之笑道︰「那是對別人,你模模自己的良心問問,我何時掀過你的棋盤?」

寶鸞道︰「保不齊哪天就掀了,我不要自找苦吃,你去尋別人罷。」

齊邈之賴上榻︰「別人那都鬧得很,嘰嘰喳喳煩死人,你這里清淨,我不去尋別人,我就要在這待著。」

寶鸞想說,那她走。

話到唇邊,覺得不妥。他肯定不會放她走,今日不陪他下棋,他不會罷休。

寶鸞想到稍後的朝陽殿一行,為了掩人耳目順利前往朝陽殿,她此刻不能招惹齊邈之。

寶鸞權衡之後,命人擺上棋盤,又同珠簾後想要沖進來的班哥道︰「你去廚房替我看看,燙煲好了沒有?」

廚房沒有煲湯,班哥一听就明白她在暗示他先去朝陽殿照顧趙妃。

班哥應下︰「是。」

棋盤擺好,齊邈之手執黑子,催促寶鸞︰「快落子同我大戰三百回合。」

三百回合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場棋從正午下到黃昏,下了七盤,四勝四敗。寶鸞四勝,齊邈之四敗。

齊邈之落了敗局也沒摔棋,揮揮衣袖,丟下一句︰「今日不算,我明日再來。」

寶鸞目送他離開拾翠殿,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她匆匆回屋吩咐人不許打擾她歇息,換了宮人的衣裳往後門去。

對于偷偷溜出拾翠殿這件事,寶鸞熟能生巧,她很快離開拾翠殿,迫不及待往朝陽殿趕。

天色微黑,宮道上的雪一踩一個腳印。

寶鸞在雪中獨行,風刮在臉上也不覺得冷,她的心已經飛到朝陽殿,飛到趙妃身上。

或許,今天阿娘願意親近她。她都去了好幾次,阿娘應該認得她了。

李雲霄坐在步輦上,氣悶不已。

因為昨日她在宮外游玩徹夜未歸,聖人已經下令不準人放她出去。

李雲霄指了指前方宮人打扮的寶鸞,吩咐道︰「竟還喬裝打扮,跟上去瞧瞧,看她去哪里,若她偷跑出宮,立刻攔下,我不能出去玩,她也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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