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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日出

這一晚,很多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汪直在盤算這次的交易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命運,從海道副使丁湛到浙江巡撫王民應,再到如今的浙直總督胡宗憲、浙江巡按錢淵……

錢銳在思考兒子究竟想做什麼……錢淵並沒有像對其他人一樣去刻意隱瞞什麼,錢銳很容易察覺到,兒子似乎對建功立業本身並沒有太強的執念。

從拋棄翰林南下擊倭,到約束東南諸軍招撫汪直,再到布局通商……錢淵走的不是一條正統的文官仕途路線。

鄭若曾在心里感慨不已,如今的東南,倭亂暫歇,通商可行,再無之前數年間路旁枯骨、村無人煙的慘狀……不能否認胡宗憲在期間做出的巨大努力,但最終描繪這一切的卻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世事奇妙如此,當年嘉定城內初遇,如何想得到如今。

天才微微透亮,宅子里已經有了聲響,大大的燈籠掛的到處都是,看起來喜洋洋的一片。

汪直大聲呵斥手下抬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被囑咐留下的毛海峰、徐碧城正在和錢銳細細商量,還有人扛著新鮮的海魚海蝦……這是錢淵吩咐帶上的。

「展才呢?」熬了一夜的唐順之雙目通紅。

「沒看見。」趕出門的何心隱一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來人往,一邊打著哈欠,「不是和荊川公你一個屋嗎?」

過了一刻鐘,還是沒看見錢淵的人影,胡宗憲都有點急,親自出面直接找到汪直頭上了。

雖是六月酷夏,但凌晨時分,帶著濕氣的海風迎面而來,讓山頂的錢淵感覺到一絲寒意。

楊文上前幾步,將大氅披在錢淵肩頭。

「接下來半年,戚元敬、繼美、盧斌、侯繼高都會輪番出戰,剿殺小股倭寇,甚至出海追殺海盜。」錢淵緩緩道︰「數月之後,可升游擊。」

「少爺……」

「錢家護衛前後近十名頭領,多能獨當一面,但你楊文資質最佳,沉穩干練,統兵有方。」

「少爺。」楊文單膝跪在錢淵身側,「自嘉靖三十二年,楊文從無稍離……」

「起來!」錢淵不悅喝了聲。

楊文立即起身,他知道,少爺最不喜歡的就是下跪,無論是跪別人還是別人跪自己。

錢家護衛有四十余人入軍,其中三個把總,剩余的也大都為隊長、副隊長,一半人在戚繼美所部,剩下一半原本在盧斌所部,不過戚繼光這段時日搶了些去。

這四十多護衛縱然入軍,但也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張三曾經私下與眾人約定,待倭亂平息,再歸錢家護衛。

但問題就在于,倭亂雖然看似平息,但暗流洶涌,絕非到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時。

而錢淵這番話的言下之意是並不希望楊文回歸,而是希望他留在軍中。

胡宗憲會那麼老實嗎?

唐順之是否能擔當大任?

汪直有沒有管束海商、海盜的能力?

戚繼光不可能永遠駐守寧波。

喜歡多埋伏下後手的錢淵希望楊文能成為自己的後手,一個別人都看得到,但在關鍵時刻能起到作用的後手。

「升任游擊,可單獨領一軍。」錢淵雙手負于身後,稍稍籠住被海風吹起的大氅,「可懂了?」

「懂。」楊文平靜下來,低聲道︰「少爺放心,必能練出強兵為少爺所用。」

「選你的原因有二,其一,你統兵有方,又頗有戰功,升遷難度不大。」錢淵回頭深深的看了眼楊文,「其二,還記得去年那次出海嗎?」

楊文神色一變,俯首道︰「記得。」

「那人名為譚維,宜黃譚氏出身,台州知府譚子理的堂兄,我母的嫡親二兄。」錢淵轉頭看向已經微微泛紅的海平線,「此人即徐海麾下譚七指。」

「譚七指?!」楊文月兌口而出,「難怪……」

汪直船隊在舟山盤桓多日,昨日此地錢家護衛又和海盜做了兩場,喝了場酒,楊文听海盜提起這個名字不下十次。

據說徐海竄回老巢,就是被留下守家護院的譚七指突然反戈一擊,割下徐海首級,降了汪直。

「少爺……」

「噓……」

錢淵向前兩步,手搭涼棚,眯著眼看著如同岩漿傾入海中的海平面,只露出一小部分的太陽已足以掃去陰晦的黑暗,耀眼的光線越來越盛,刺的錢淵雙目脹痛,難以直視。

就在胡宗憲、汪直等人從後面登上山頂的那一刻,朝陽突然猛地一躍,從海平面升騰而起,懸于空中,投射下萬丈光輝。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錢淵喃喃如此道。

恰好走到錢淵身後的胡宗憲腳步一頓,不是因為听見了這句話,而是緩緩攀升的朝陽越過了錢淵的頭頂,刺眼的陽光映入胡宗憲眼中。

心中焦急的錢銳松了口氣,悄無聲息的往後退了幾步,站在人群外,遠遠看著立于山頂的兒子,腳下是一塊巨石,不遠處的前方盡是懸崖,白色的浪花洶涌而來,在石壁上撞的粉碎,海風呼嘯而過,吹得錢淵身披的大氅獵獵作響。

、眾人都停下了腳步默默的看著這一幕,在他們的視線中,朝陽和錢淵似乎合為一體,被身影擋住大半的朝陽映射出的光線將錢淵籠在其中,遠處眺望隱隱約約,朦朦朧朧。

錢淵緩緩閉上雙眼,他從來不是個悲春傷秋的人,雖然讀了不少書,背過不少詩,但也算不上個文藝青年。

前世他就喜歡旅游,可惜長期的晚睡晚起的生活習慣讓他很少領略到日出之美,特別是海上升日,一次都沒見過。

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到隱隱可見的亮光。

從一丁點兒的火熱,到灑遍大地的朝陽。

這一切恰如後面那數百年的歷史,錢淵在心里默默如此想,歷史的慣性有著讓人膽怯的力量,想試圖讓歷史的方向發生略略的改變,需要的是靈感、實力、巧合,以及犧牲。

錢淵不願意去做那個犧牲的人,但他真心希望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時光早些度過,就算心不甘情不願,或許到了關鍵時刻,他也願縱身一躍,跳入火爐。

從嘉靖三十二年起,錢淵多遭厄難,先有父兄橫遭不測,後幾度遇倭寇來襲,甚至被擄走。

但錢淵始終化凶為吉,父兄幸存,自己幾度擊倭名揚天下,順利考中進士後更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簡在帝心,與裕王交好,結交高拱,縱使嚴嵩、徐階也不敢輕視。

總而言之一句話,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處境,錢淵總盡可能的將主動權握在自己的手里,作為一個穿越者,他總希望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但正如唐順之所言,從今日起,錢淵的命運將不會完全握在自己的手里。

或能扶搖直上九萬里,或會遭萬人唾罵身敗名裂。

或史冊上記下錢淵這個佞臣,或數百年後會有後人稱其千年未有之杰。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不知道當東西方有著足夠的交流後,會給這片土地帶來什麼……

但他會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復雜的情緒在心頭涌動,但等錢淵啟目,雙眼一片古井無波。

他轉頭看向胡宗憲、汪直,突然灑然一笑。

「昨日方先生為汝貞兄向導遍游瀝港,今日錢某為五峰向導盡覽侯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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