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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章 拜倒

昏暗的軍帳內,兩個女兵正在小心翼翼的扶著頭發花白的瓦老夫人喂藥,帳內不太通風,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腐臭味。

瓦氏這一輩子就沒舒心過,父親殺婿,夫妻反目,親子早夭,好不容易扶起長孫卻又戰死海南,以至于年近花甲還要率兵遠征東南。

畢竟年過六十,肩胛處被利刃刺穿,背脊又受了兩處刀傷,瓦氏知道,自己只怕是撐不過去了,現在想的就是回鄉。

自嘉靖三十三年應招遠赴東南,至今已經三年了,唯二的繼承人岑大壽、岑大祿一個七歲,一個四歲,田洲已隱隱有不穩之像。

和朝中政爭相比,壯族內部權力爭奪更加直接,更加血腥,一個不好就是連綿大戰,當年瓦氏的父親岑璋和岑猛反目為仇,其中多有緣由,但最重要的還是權力之爭。

「說了半個月,到現在也沒見一兩銀子!」進門的鐘南嚷嚷道︰「要不我再去杭州總督府一趟?」

瓦氏微微搖頭,這也是她心生去意的原因之一,前兩年有聶豹、趙文華、胡宗憲等人關照,田洲狼兵奮勇殺倭,糧餉不缺,斬獲頗多,賞銀從無拖欠,但去年大戰後,總督府那邊撥付銀兩頗有拖延。

瓦氏心里有數,俞大猷、戚繼光、盧斌、劉顯等軍中驍將陸續編練新軍,頗有戰力,田洲狼兵對胡宗憲來說,重要性不比之前了。

對了,還有那位剛剛出任浙江巡按的錢展才,去年嘉興府大戰力挽狂瀾,前兩年田洲狼兵糧餉不缺,就是他在其間說合。

要不要再拜托這位已是名揚天下的青年進士呢?

瓦氏有些遲疑,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錢淵對田洲兵頗多禮遇,多有助力,更給予了其他官員很少有的尊重,她很清楚,自己欠了對方人情,而對方不欠自己什麼……

但據說浙直總督胡宗憲和錢淵關系密切……而且錢淵出任浙江巡按,是東南少有能直面總督府的官員。

半靠在床頭的瓦氏的視線落在還在忿忿不平的鐘南身上,第一批率軍遠征的頭目如今只剩下鐘南一人了,而他和錢淵之間頗有些淵源,去年還跟著在嘉興府兩度大敗倭寇,或許可以讓他去試一試……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中浮現,輕微的喧鬧聲隱隱傳來,鐘南臉色一變幾步邁出去,沒一會兒就滿臉喜色道︰「錢淵來了!」

真是瞌睡就來了枕頭,瓦氏精神一振,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突然坐起,喝道︰「扶我起來!」

片刻後,裹著厚厚皮襖的瓦氏在兩個女兵的攙扶下緩步走出軍帳,鐘南緊隨其後,伸手指向營地門口處。

梅守德是不肯來的,他對田洲兵最後援山陰頗為不滿,但無奈自己是紹興知府而不是山陰知縣,于是派了個小吏和幾個捕頭衙役幫忙。

營門口處熱鬧非凡啊,幾十個百姓趕著豬羊往里走,營地里的狼兵個個眼冒綠光,大過年他們每人也就吃了一塊肉……雖然糧餉不缺,但想吃的多好那也不可能。

一個狼兵忍不住拔刀在手,倒不是想搶劫,實在是饞啊,急著殺豬,田洲兵軍紀嚴明,更何況他已經看到了錢淵和那些臉熟的錢家護衛。

結果呢,麻煩大了,那幾只羊還好,但幾頭豬似乎敏銳的察覺到了殺意,任由後面鞭子再抽也不肯往前走,一頭豬還扭頭拱倒了兩人,哼哼唧唧的往外逃去。

「阿桐,又是你!」錢淵一腳踹過去,笑罵道︰「這次用不著你壘灶台了,那幾頭豬全歸你殺了!」

阿桐木訥的傻笑了幾聲,帶著幾個兄弟追出去,沒一會兒就將那頭豬摁倒綁起來,老遠都能听見肥豬的慘叫聲。

遠遠看見這一幕,鐘南不禁笑道︰「和三年前好像啊!」

三年前,吳江縣外小河畔,錢淵使人送來糧食、米面,還送來幾頭豬羊,解田洲兵燃眉之急,也借此將田洲兵拉倒了松江府……當時也有兩頭羊到處亂竄,惹得狼兵追之不及。

「對了,阿喜呢?」錢淵看看左右,三年前就是阿桐、阿喜兩兄弟將從崇德縣出來的錢淵一行人綁了,還拿著刀威脅錢淵,要不是鐘南趕到……錢淵英俊的面容就保不住了。

听得懂漢話的幾個狼兵都沉默下來,趕回來的阿桐指了指營地後方,「刀,腿……」

錢淵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當年數千田洲狼兵援東南,數次增調,人數逾五千。

去年大戰,狼兵二十日內先援慈溪,後援余姚,最後在緊要關頭趕到山陰,連續大戰之下斬殺倭寇近千,但折損極重。

鐘南率五百狼兵隨錢淵去了嘉興,基本上沒什麼損失,就算加上這五百人,如今田洲兵也不過一千六七而已,其中可能還有不少傷員。

這個時代傷員的治療本來就有點盡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而遠道而來的狼兵只怕盡人事都很難做到。

鐘南正要過去打個招呼,他心里也在想著總督府調撥賞銀這件事,還沒等他邁步,圍攏在營門處的人群分出一條路,在幾個狼兵的帶領下,錢淵帶著護衛徑直走向了營地後方。

凡事需要對比才有好壞之別,這次跟著錢淵出來的護衛有老人,有新人,還有去年大戰留在臨海的,每個人都去過那件診所。

對比起來,這里實在不能看,腐爛的臭味讓人忍不住掩鼻,髒水、垃圾處處可見,幾個簡陋的灶台上兩口鐵鍋空空如也,掀開簾子,里面更是傳出一股讓人閉息的古怪味道。

錢淵嘆了口氣,揮揮手讓護衛將隨身帶著的藥箱拿出來,他能做的也只是盡盡人事。

之前留在臨海縣的十幾個護衛都在診所幫過忙,那些老人也都是有裹傷治療的基本技能的,這是去年大戰之前,小七怕錢淵受傷特地讓襲人、晴雯輾轉教給護衛的。

面前躺在門板上的阿喜和錢淵腦海中的印象已經完全對不起來了,骨瘦如柴,腮幫子上都沒肉,蜷縮起來像只受了傷的貓,被戳了刀的大腿處隨意用碎布裹起來,甚至那碎布都黑漆漆的。

梁生快手快腳的將碎布撕開,從藥箱里掏出一小瓶提純過的醫用酒精,轉頭叫來兩個護衛,「摁住他。」

先用清水清洗,然後小心翼翼的將酒精倒在傷口上,原本已經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生氣的阿喜猛烈的掙扎起來,嘴里嗚嗚直叫喚,還好兩個護衛早知如此,拼命摁著身子。

梁生等了會兒,再用清水清洗一遍,拿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將腐肉割去,然後再用酒精消毒一遍,最後才拿出外傷用的藥粉撒上去,從藥箱里取出已經消過毒的棉布緊緊的包裹起來。

「少爺,就用這藥方?」

「你問我?」錢淵瞪了眼梁生,「要不要再回去學學?」

「晴雯那嘴巴跟刀子似的……算了算了,惹不起周澤。」梁生咧嘴笑笑,將藥方遞給一個護衛,「統計一下,待會兒讓人去城里藥行買藥。」

「再熬點粥,細火熬制的粥。」錢淵又細細交代,「十日之內都只能喝粥,對了,趕緊換個地方,這塊又髒又亂……」

「展才。」

隨著鐘南的高呼聲,周圍的護衛、狼兵們紛紛向兩側退開,鐘南扶著瓦老夫人緩步而來。

「老夫人,鐘兄弟。」錢淵不悅搖頭道︰「山陰距臨海可不是十萬八千里,何至于不讓人帶句話?」

瓦老夫人沒有回話,而是環顧四周,低頭看看昏睡在門板上的阿喜,最終定楮看向已經兩年多未見面的錢淵。

「老夫人……」

瓦老夫人還是沒有說話,微微用力掙開鐘南的攙扶,顫顫巍巍的上前兩步,拜倒在地。

「老夫人不可如此。」錢淵趕緊上前攙扶,但視線所見,面前的鐘南,周圍能看得見的狼兵如風中弱草,紛紛拜倒在地。

如楊文、張三這些老人還算鎮定,他們都知道自家少爺和田洲兵的淵源,也都在京中見過自家少爺縱橫往來。

但新人就有點不自在了,梁生悄悄給了佷兒梁萬寧背脊一巴掌,抖什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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