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園在杭州城里是很特殊的,這種特殊來自于巡撫衙門、總督衙門的另眼相看,更來自于去年的臨平山一戰。
錢淵三年前在杭州為父兄復仇的傳奇事跡早早就被改編成話本,之後崇德大捷、臨平山大捷,以及被倭寇擄走,種種事跡都傳遍這座城市。
不過在錢淵北上之後,食園最特殊的地方在門房。
書香世家、高門大戶、官宦人家乃至于地方豪紳,門房都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說,就算不長得堂堂正正至少不能是歪瓜裂棗。
而食園的門房全都是殘疾,兩個少了胳膊,一個瞎了一只眼,一個右手的手指全被削斷而腿也瘸了,不過來往行人投來的都是尊敬的目光。
「老周,放心吧,老夫人真沒事兒。」
「如若有事,我們幾個兄弟豁出命也要護住老夫人和小姐。」
「真的真的,是少女乃女乃……不,大少女乃女乃患病。」
護衛向來都稱錢淵「少爺」,但實際上應該稱「二少爺」,雖然錢淵兄長橫死,但妻子尚在。
周澤二十四五歲年紀,是最早一批跟著錢淵的,雖然身手算不上多好,但心思靈敏,被錢淵挑中南下查探家中詳情。
「沒什麼古怪的。」瘸了腳的門房一**坐下,「老夫人和小姐都好得很,我婆娘天天都在後院伺候著,還能不知道?」
「老齊你倒是好運氣。」另一個少了條胳膊的笑罵道︰「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居然賞給你了。」
老齊得意笑笑,沖著周澤努努嘴,「不過也挺古怪,大少女乃女乃據說病的都起不了聲,也沒見幾次大夫。」
周澤在心里盤算了會兒,里面有人出來喚他進去。
跪下磕了個頭,將信遞上去,周澤恭敬道︰「少爺擔心的很,令小人南下探看,另送來年禮。」
譚氏讓周澤起身,仔仔細細盤問兒子在京中諸事,一旁抱著孩子的王氏時不時插上幾句。
好一會兒後,譚氏才把周澤打發出去,回頭看向女兒。
譚氏不通文墨,王氏不好越俎代庖,信件自然是錢小妹來看。
「哥哥在京中好著呢,就盼著咱們去,之前叔父信里說咱們一起入京,結果臨時嫂嫂病了,哥哥派了護衛回來看看。」小妹啃了下手指,「三份年禮,一份姐姐,還有一份是陸家的。」
「應該的,應該的。」譚氏連連點頭,兒子擺在陸樹聲門下學制藝,順利的連考連中,說不定明年就能一舉登榜。
王氏卻有些慚然,自己在食園一住就是一年多,要不是錢家相助,不說懷里的兒子能不能出生,只怕自己都未必能掙得一條命,現在眼看著要離開了,還要帶著一車年禮……
沒等王氏推辭,錢小妹就嘰嘰喳喳吩咐下來,食園外院負責的是王義,挑選幾個人帶著年禮,順便送王氏去和戚繼光團聚。
現在的戚繼光不在義烏。
十二月十六日,兵部調浙江指揮使司游擊將軍戚繼光為寧紹台參將,歷史又一次回到了正軌上,這正是戚繼光歷史上南下抗倭的官職。
雖然新軍的訓練還不盡如人意,雖然軍械還沒有全數到位,雖然新軍至今只有一千余人,但戚繼光第一時間率軍趕往台州。
王氏雖然是這個時代難得有獨立精神的女人,但也難免思夫心切,決定去台州和丈夫聚首。
譚氏接過孩子抱在懷里,邊走邊逗,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去了台州,少了什麼就讓人帶信回來,這邊再捎過去。」
「淵兒的小舅是台州知府,同知荊川公和淵兒相熟……」
「哥哥在京中也知道這事兒。」錢小妹緊緊拉著王氏的手不肯放開,「說是已經寫了信給小舅、荊川公。」
王氏滿心感激,卻一時說不出口,這一年多來,自己先是在崇德被錢淵所救,之後姐弟相稱,入住食園,丈夫也頗得助力。
戚繼光能夠以游擊將軍的身份被允許自行募兵,除了田洲狼兵、俞大猷外,巡撫衙門、總督衙門對其的補給是最多的,這一切的背後都離不開錢淵的推薦。
即使戚繼光在義烏招兵,其間也有錢淵的影子,王義帶著數十護衛為其親兵,也將戚繼光軍事理念中最重要的狼牙筅帶到軍中。
而且其實募兵一開始很不順利,當時還在徽州府的錢淵寫了信,浙江巡按吳百朋親自去了趟義烏,他就是義烏人。
雖然還沒準備好,但經過兩年的打磨,戚繼光這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即將現世,這比歷史上戚家軍的成軍大概要早三年。
連聲勸慰,依依惜別,終于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刻,王氏眼中也不禁淚光閃爍,她轉頭看了眼內院,遲疑道︰「要不要去探看下黃妹子?」
王氏這一年多來為了求子多去寺廟上香,每一次黃氏都陪著去,兩人交情甚好,只是前段時間據說黃氏患病,不可見光,不可見風,王氏也好些日子沒見過了。
譚氏和小妹臉色都是一變。
「不用了,不用了……」
小妹尖銳的語調讓王氏莫名詫異,但身後的腳步聲讓她放棄了仔細詢問,畢竟是人家內宅事。
兩個年輕人一文一武並肩而來,一個欣喜,一個悻悻。
陸樹德今年出了孝期順利考中秀才,但沒有去赴鄉試而是繼續讀書。
戚繼美如今已是軍中把總,隨兄長移駐台州,這次是專門來接嫂嫂去和兄長團聚的。
「嫂嫂。」戚繼美有些難受,原來小妹身邊還有嫂嫂守著……
陸樹德還是習慣性的行禮並不開口,但臉上滿是笑意,總算把這位熬走了……
王氏無語的看著戚繼美那委屈的眼神,她也知道小叔的心思,但難度太大,畢竟錢家書香門第,錢錚、錢淵都有功名而且名揚天下,文武殊途啊。
譚氏雖然性子柔弱,而且也沒什麼城府,但踫到兒女婚事,自然是千番思慮,萬般準備……陸樹德哪兒哪兒都好,長的俊,性子好,年齡也合適,據淵兒說日後一個進士是十拿九穩的,但就是這個輩分……
雖然錢銳錢錚早就分了家,但畢竟是兄弟,陸樹德是譚氏妯娌陸氏的叔叔……
雖然不是一族,也沒有血緣關系,更沒有實際的輩分,但譚氏實在難以接受……如果成婚了,自己日後見到陸氏怎麼稱呼?
將王氏一直送出府們,譚氏和小妹這才回了後院,腳步匆匆顯得急迫的很。
「這邊盡可放心,內院……至少沒出什麼事,老齊的媳婦去看過大少女乃女乃。」王義坐在門房中,笑道︰「來來來,先把少爺在京中事說說,估模少爺應該惹了事……不,是肯定惹了事!」
門房里傳來一陣哄笑聲,他們都跟著錢淵好些日子,知道自家這位少爺最能惹事上身……據少爺自己說,這叫金手指?
嘖嘖,兩次被陛下召見,還把內閣次輔徐華亭的長子狠狠揍了頓。
噢噢,還和內閣首輔的兒子嚴世蕃相談甚歡……至少少爺是佔了便宜的,據說贏回來的銀子都得用馬車拉。
「明兒就是除夕了,這麼急著走?」
周澤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搖頭,「少爺就是不放心家里才派我南下探看,早一日回去,少爺早一日安心。」
王義點點頭,「那就不留你了,日後聚首再好好喝一場。」
看著周澤快步而去,王義抿抿嘴心情頗為復雜,大半年前他在義烏練兵……那段日子讓他記得了很多往事,讓他無法忘卻的往事。
錢淵讓周澤帶了口信,戚繼光調任寧紹台參將,如果王義有意,許其投軍。
但王義第一時間拒絕了,少爺將護衛家小的重任交付,自己如何能撒手離開?
最重要的是,王義雖然不畏死,卻怕死的太早,怕看不到曾公昭雪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