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燭光在床邊的桌案上跳動,不大的臥室里彌漫著刺鼻的藥味。
似乎做了個長長的夢,似乎見到了自己出生百日不到就過世的父親,他面目模糊不清,似乎和畫像上並不太像。
被逐出家門的生母,延綿病榻數年之久還是撒手人寰的嫡母,還有看似嚴厲實則大度的長兄,刻薄的嫂子……
一連串的人影在徐渭腦海中閃現,早早過世的妻子,畫舫上的龍溪公,高談闊論的沈青霞,最後出現的是將他一腳從松明山上踢下去的那位松江秀才。
恍恍惚惚間,徐渭努力睜開眼,側頭看見床邊的桌案邊,一個身影懶散的靠在太師椅上,在燭光中,一動不動的他等了很久。
「展才……」
「據說文衡山病重,年邁八十還沒考中舉人。」錢淵坐在那沒動,「文長兄才過而立之年,而至于此?」
徐渭臉上愈發苦澀,他一方面看不起那些只靠著八股就能身登高位的士子,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八股這個泥潭中拼命掙扎。
「好好養病……」
「沒用了。」徐渭靠在床頭喘了幾口氣,「他們都用激將法了……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問的是將生母托付,我是知道了。」錢淵起身將太師椅搬到床邊,施施然坐下才慢條斯理的說︰「我剛到,他們想讓我也來激激將,但我拒絕了。」
臥室內外都陷入了沉默,門外的陳有年、王寅以及田德惠都有點模不著腦袋。
良久後,錢淵才打破了沉默,「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徐渭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勉強抬手擺了擺,「領情了,想必是他們拜托你的。」
錢淵面無表情的接著說︰「你以為你人生坎坷,克夫克母,克兄克妻。」
「我父親、叔父幾十年前幾乎被華亭錢氏掃地出門,族親斷絕,父親、兄長慘死,去年商討婚事,結果還沒談妥,那女子就撒手人寰……」
「你以為你品行高潔,罵罵嚴嵩就算得上品行高潔了?」
「隔著幾千里罵罵嚴嵩,只能顯得你徐文長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隔空罵人出氣。」
「至少沈青霞還有膽子上書死劾嚴分宜,你能做什麼?」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你我都被稱為東南俊杰,家中都有變故,你雖然才高八斗但性情乖張,而我錢展才嘉定、崇德、華亭、臨平山四戰,又替雙江公出謀劃策,于國有功。」
徐渭的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漸漸有神起來。
的確如此,徐渭目前的名字主要集中在書畫、詩文上,這讓他擁有極高的名氣,但卻沒有如錢淵一般極高的名望。
在南京應考士子多對錢淵詆毀的時候,杭州城不管是高門大戶、士林中人、應考士子,還是普通百姓,都為錢淵不平叫屈。
錢淵的臉上依舊平靜如水,但心里有點打鼓,這個時代上到皇帝閣老,下到普通士子文人,都對身後名極為重視。
去年錢淵送別張經,說出的那番話讓這位前浙直總督心潮澎湃。
但徐渭似乎沒什麼反應,這藥下的還不夠猛啊!
暗地里咬咬牙,錢淵決定丟個炸彈出去。
「但是讓我疑惑的是,為什麼你要將生母托付于我?」
徐渭嘴唇微動想說些什麼,但錢淵準備好的話搶在前面傾瀉而出。
「外面有你的好友,有你的同鄉,有你的同學,為什麼要托付于我?」
「無非兩點,一是他們大都是紹興人,二是他們頗負名望。」
「你不希望他們背上污名,難道就希望我來背這污名嗎?」
「松明山上,因為你醉酒誤事,以至于我被倭寇擄走,之後你奔赴杭州投入胡汝貞門下,雖然並沒有什麼實際作用,但我也承這份情,這件事一筆勾銷。」
錢淵加重語氣道︰「你我並無瓜葛,交情也不深,為什麼要我來背這污名?」
外間的田德惠、王寅還听得稀里糊涂,但如陳有年、諸大綬、陳鶴這些紹興人紛紛臉色大變。
徐渭原本慘白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指著錢淵的手指在空中顫顫巍巍抖動。
「你將生母托付于我,自然是希望我以母禮侍之,但我有寡母在上。」
「你生母二十年前被你嫡母賣走,倚門賣笑而活,還幾番轉手,難道你想讓我母親受如此羞辱嗎?」
當倚門賣笑四個字吐出的時候,徐渭渾身都在發抖。
錢淵轉了個身,眼角余光瞄著徐渭,接著說︰「你我非親非故,實在不敢承此重擔。」
外間听明白了的田德惠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說華亭錢展才舌厲如刀,還真是名不虛傳。
錢淵的意思很明顯,你生母倚門賣笑是個妓女,還被人當做貨物賣來賣去,托付給我……這必然會讓我母親受到羞辱,這筆買賣不劃算,我不干!
「文長兄,抱歉。」
「這樣吧,我留三十兩銀子給她……」
三十兩銀子,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銀子多少,而是在轉著彎說,徐渭生母的身份,三十兩銀子這算是身價?
兩眼充血的徐渭從床上彈起,伸出手想抓住錢淵,動作只做到一半,猛地一口血噴了出來,兩眼一翻癱了下去。
「快快快!」
早就做好準備的大夫撞開房門沖了進來,將早就熬好的藥汁灌了下去,又拿出金針開始施救,同時將錢淵等人驅趕出去。
錢淵緊張的在外間等候,他看得很清楚,那口血都快上房了,特麼不會直接掛了吧!?
搓著手來回走個不停,好一會兒後錢淵才發現,其他人有意無意間和他保持著距離,如陳有年這般年輕的看過來的眼神頗為古怪。
「別在這裝模作樣!」錢淵瞪著眼走過去,低聲道︰「你們不是說越狠越好……」
「那也沒想到會……」陳有年縮縮腦袋,這錢展才簡直就是拿著匕首一刀又一刀捅在徐渭身上,還不忘捏一把鹽灑在傷口上。
「是有點過了,倚門賣笑……」諸大綬小聲嘀咕。
「那是你們說的。」錢淵才不肯黑鍋自己一個人背。
「我們沒說,是你說的。」錢楩面無表情的反駁。
「特麼……」錢淵臉都黑了,喘了幾口氣低聲問︰「要是救不回來怎麼辦?」
「那就是你罵死的。」錢楩哼了聲,「還真有鶴灘公遺風!」
錢楩是余姚錢氏,父輩和當年的鶴灘公錢福有交情,而錢福在傳聞中,言語刻薄是能將活人說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