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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深淵(三)

她離開時,還是活生生的人,回來的卻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

死訊這種東西,只會把活人放在火上烤。

快馬趕回來報喪的侍衛,跪在楊玦面前,大氣也不敢出。

窗外的夜,已經濃郁得伸手不見五指。

廊下的燈,不知何時也被風吹滅了。

沉默不語的六皇子,塑像般,一動不動地坐著。

侍衛跪到腿麻,方才听見他問了一句,「可有遺言?」

狂風從外頭吹進來,將室內昏黃的燈光吹得搖曳不止。楊玦的影子,映在牆上,拉長了又縮短。

侍衛把頭低低地垂下去︰「回殿下,並無遺言。」

帝姬出事後,他們將她的寢殿、書房全都翻了個底朝天,可什麼也沒有。

她的死,全無征兆。

那日,她前腳還在和侍女有說有笑,商量著回頭要做些茶點來吃,後腳便趁侍女離開之際,拿了把剪子刺向自己的心口。

那般的突然和決絕,簡直如同中邪。

等到侍女發現她時,已經來不及。

鮮血涌出,生氣流逝。

侍女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摔出門,扯著嗓子讓人去找太醫來。

然而,神仙過來,也沒有用處了。

剪子扎得極深,仿佛要將少女單薄的身軀直接扎透一樣。

她安靜地躺在地上,早就沒有了呼吸。

匆匆趕來的太醫,驚惶萬狀,差點暈過去。

好好的帝姬,突然死了,算誰的錯?

眾人俱都怛然失色。

若非運氣差,他也不會抽中那根倒霉的簽,親自來報信。

誰都知道,六皇子楊玦最是疼愛帝姬,他要是因為死訊發了瘋,那報信之人必死無疑。

但奇怪的是,六皇子沉默半日,只問了這麼一件事便起身離開了。

他既沒有發火,也不見傷心,只是石頭般的沉默。

腳步聲很快遠去。

大門敞開,侍衛暗暗長松了一口氣。

廊下滅掉的燈籠,被重新點燃,黑如墨海的夜翻涌著亮起來。

楊玦的影子在牆上來回變幻。

心跳聲沉重得讓人眼前發黑。

他大步走過去,用力推開門,撲到書桌前。

寬大的桌子上,散亂地堆積著從未拆封的信件。日子久了,信封上積了灰,熟悉的字跡也變得有些陌生。

燈亮起來。

楊玦緊緊抿著唇,從亂糟糟的紙堆里,隨手抓起一封拆開來。

墨字工整而雋秀。

他站在桌前,一封封地拆,一封封地看。

地上慢慢落滿壽春的心事。

雜亂的信,胡亂地拆,楊玦所看到的日期全是錯亂的。信里的她,有時說些趣事,花開了,貓跑了,昨夜沒能睡好雲雲,但大多時候都在哭問。

為什麼?

為什麼生氣?

為什麼送她走?

又為什麼要吻她——

寫到後面,她漸漸連為什麼也不問了,只是顛來倒去地說對不住,她錯了。

「六哥,求求你……」

她一邊認錯求饒,一邊大哭不止。

信箋上的濕意,好像還殘留在那些墨字里。

楊玦手指顫抖,幾乎要拿不住這張薄薄的紙。

「六哥。」

風聲嗚嗚咽咽,恍忽間,他听見了壽春的聲音,但回過頭,身後只有一片寂寥的黑暗。

成堆的信,終于看到盡頭。

楊玦拆開了最後一封。

這封信,也是壽春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他以為,壽春開始忘記他,忘記京城,忘記舊事了,可是她根本沒有忘。

這是一封冷靜到殘酷的信。

和她先前那些哭著寫就的信截然不同。

她從頭至尾,都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信中所言,也只是些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小事。晨起吃了什麼,見了誰,去了哪里……不過如此。

但這封信寫得很長。

她的口吻,像個旁觀者。

明明是她自己的事,但她寫下來時,一點不似先前喜怒分明。

她只是把自己在舊都過的日子,事無巨細,全記下來罷了。

楊玦一行一行地看,每個字都看得很小心,仿佛眼一眨,這些字就會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早已注定的結局,終于出現在他的面前。

「六哥,不要拋棄我。」

她寫了,劃掉,再寫,再劃掉。

半張紙上,全是這樣的話。

先前的冷靜,好像只是一場戲。

烏七八糟的墨,才是她內心的樣子。漆黑,凌亂,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字跡,越來越潦草。

信紙翻過來,是一行幾乎無法辨認的字。

「願以此身,予君不幸。」

短短八個字,透著萬分的絕望。

楊玦燙手似的,丟開了信箋。

心髒被攥緊了。

他在燈下大口地喘氣。

是他想錯了。

他一直以為,壽春是不同的,但他們果然是兄妹,母庸置疑。她和建陽帝的其他兒女一樣,生來殘缺,破碎不堪。

天旋地轉間,楊玦扶住桌沿,閉上了眼楮。

如果……如果……

千萬種如果。

為什麼,只能是如果。

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楊玦手一松,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彭」的一聲,驚動了剛剛趕過來的霍臨春。

他才到門外,見大門緊閉,還在猶豫要不要叩門便听見了重物墜地的聲音,急忙揚聲喚了句「殿下」。

可里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心一橫,霍臨春咬咬牙,闖了進去。

屋子里的燈已經很暗,沒有風,連呼吸都覺得沉悶。

他一邊喚著「殿下」,一邊朝書房深處走。

楊玦始終沒有回話。

霍臨春有些惴惴,皺起眉頭,拔高了音量。

「殿下!」

話音未落,他看見了書桌前的人。

該死,眼下可不是任由楊玦出事的時候。

是暈過去了嗎?

他邊想邊動,飛快靠近過去,矮,想要去探楊玦的鼻息。然而,剛把手伸出去,他便看見了楊玦的眼楮。

昏暗中,六皇子面無表情地撐著地坐起來︰「你怎麼來了?」

霍臨春朝他身後掃了一眼,滿地狼藉,一看便知道他方才在這里做了什麼。

這些信,應該都是壽春帝姬所書。

不過,他怎麼是這副神情?

霍臨春彎著腰,把楊玦扶起來,輕聲道︰「這種時候,怎麼能讓殿下您獨自一人。」

楊玦還是面無表情。

他落了座,看看地上亂七八糟的信,忽然說了句︰「左右都要死,倒不如送她去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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