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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懸絲傀儡(二)

對太微而言,人心這種東西似乎永遠都猜不透。

盡管往往有跡可循,但總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一個眼神,一個念頭,心思便也會隨之改變。

從楊玦給祁櫻下了帖子起,她便一直緊繃著神經。

像六皇子這樣的人,最是不可考究。他唯一的弱點,大概是壽春帝姬。若是哪日帝姬不在,他瘋起來恐怕也就沒邊了。

那日,她們借了帝姬的光,僥幸月兌身,可要是再來一次……太微看著窗外,微微歪過頭,用手背輕輕敲了敲窗靈。

上頭凋刻的線槽,掠過皮膚,陰涼如水,就像二姐那時的手。

她先前一直在擔心,不知二姐是否明白她的暗示。缺乏話語的交代,總是讓人心中惴惴。

進了國師府後,她又擔心母親她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離開京城。

但如今看來,一切都還算順利。

否則國師就不會抓來祁茉套她的話。

這種下策並不像是國師的手段。

由此可見,國師此番多少也亂了心神。

母親雖然對當初帶著祁家上下逃亡的事充滿陰影,但事到臨頭再來一次,即便要丟下太微,她也並沒有遲疑。

想來母親也清楚,十五歲的祁太微,已經是見過生死的大人,再也不是那個只能任人宰割的無措稚子。

就算今日分別,她們也會想法子再見。

父親死後,太微便一直深陷于不安中。

對靖寧伯府的未來不安,對她和薛懷刃的未來不安,總之就是不安。不管她怎麼想,都覺得那是一條荊棘之道。

那種不安便猶如附骨之疽,今日消一些,明日多一些,始終揮之不去。

從六合教的地宮回來後,她的不安到達了頂峰。

她告訴母親,一旦苗頭不對,不用等她只管走。

母親雖然神情悲切,但還是答應了。

怎麼走,怎麼讓人走,母親都有經驗可用。

只要她能狠下心腸,事情並不會太難辦。

數月來,自太微見過信陵王後,母親便一直在著手整頓。錢財行囊都得提前打點,想一夜之間無聲無息地消失,還要避人耳目,不一樁樁算計到細處是做不到的。

幸好來得及。

太微將手從窗靈上收回來,心里多少有些後怕。

要是再晚上一日,事情便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國師困住她,就算是一時興起,也絕對有不能放過的理由。如同壽春帝姬之于六皇子,靖寧伯府便是她的帝姬。

只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祁茉竟然孤身留下了。

就算是姑姑殺了祖母這樣不可捉模的事,也比祁茉的行為要來得尋常。

祖母偏癱在床,姑姑行動不便,她們母女又是沆瀣一氣的親近,要拋下,自然只能一起拋。

反正國師見了她們,也不會如何。

殺兩個廢人,不過是浪費刀劍。

但姑姑那樣的人,見祖母留下成了自己一個人的負累,自然是不願意的。吵吵嚷嚷,一急見了血,是極有可能的事。

只愛自己的祖母,養出了只愛自己的女兒,乃是天經地義。

可祁茉是怎麼回事?

她不是一向也愛慘了自己?什麼東西能有她的性命重要?難道真是因為她太蠢不成?

一夕之間風雲突變,那等架勢,怎麼看都是出了要命的大事。

偏祁茉,笑死個人。

連崔姨娘都知道要走,她竟然不動。

真是瘋了。

太微盯著窗外艷陽,半眯著眼楮想,自己可是悄悄挖了地道的……祁茉就因為想著什麼狗屁靖寧伯府千金的名號要死在京城,實在可恨。

父親那只老狐狸,明知道把所謂家業交給她,只會讓她頭疼,還是那般做了。

她殫精竭慮,已是盡力了。

就這樣吧,不要想了。

等到明日,她自己能不能活著還是未知數,哪來的閑工夫管祁茉。

只希望母親他們已經和師父會合了。

太微收起惴惴的心,徹底閉上了雙眼。

……

夜幕在祁茉的抽泣聲中降臨。

她倦極便睡,睡醒便哭。

因著太微果真連一眼也不看她,哭得更加傷心。

就是木訥如斬厄,也在外頭听煩了。國師離開之後便沒有再回來,像是已經忘了有這麼一回事,連飯也不差人送。

但少吃一頓餓不死,這顯然不是殺人的法子。

斬厄算算時辰,眼瞧著對面亮起了燈。

星辰浮動般的光亮,照進他的眼楮。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即便離著還遠,他還是認出來了。

他家主子正提著一壺酒,朝國師的書房走去。

那身蟹青色,是他沒見過的衣裳。

許是風吹的,燭火忽然一暗,等到再亮起來,人影已經看不清了。

書房里,國師正在作畫。

朱砂紅鋪了一宣紙。

見薛懷刃進來,他放下筆,說了句︰「你來瞧瞧我這畫的是什麼。」口氣、神態,都和往常相處時的樣子沒什麼分別。

于是薛懷刃放下手里的酒,靠過去看了一眼︰「好像是個死人。」

焦玄微笑,又提起了筆︰「你這般一說,倒是越看越像了。」他唰唰兩筆,又在紙上增添了兩抹血色。

「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一個夢。」

「是噩夢?」

焦玄沉吟了一會,搖搖頭道︰「倒不能說是噩夢,勉強算個怪夢吧。」

「我夢見我和靖寧伯在偏殿下棋,越下越是沒完沒了。」

「靖寧伯在棋盤上作祟,搞得血流成河,很是唬人。我夢醒以後,怎麼也忘不掉那場景,如今畫出來了才算好受一些。」

他口氣輕松地說著夢境。

薛懷刃也只是一臉平靜地听著,須臾落了座,替自己倒起酒來。

焦玄看見,便將羊毫隨手擱在了筆架上。重疊的山石紋,沾上了朱砂色,他也不以為意。

越過長桌,他走到薛懷刃對面,拿起個杯子,示意薛懷刃給自己倒酒。

一股藥材味。

是屠蘇酒。

他聞了聞,眸光微閃,笑道︰「不年不節的,怎麼想到要喝這個?」

薛懷刃笑笑︰「興許是最後一次了,便當作過節吧。」

焦玄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收起笑意,將視線落在義子臉上︰「你若是今夜老實回去,便還有數不清的下一回。」

「不要胡鬧。」

他用了個輕飄飄的詞來形容他們今夜的會面。

胡鬧。

仿佛薛懷刃是什麼少不更事的頑劣幼童,而不是十三四歲便跟著他拷問殺人的一把刀。

還在夏國的時候,薛懷刃就是他的刀。

人人都知道。

時至今日,刀尖上的寒光也不會暗澹了。

薛懷刃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他有記憶以來,喝的第一口酒,就是焦玄遞給他的屠蘇酒。

新生喝得,送別自然也喝得。

「義父。」

他站起身來,喚了一聲。

焦玄嘆口氣︰「你定然是誤會了。」

薛懷刃還在笑,眼尾的殷紅小痣卻像沾了血,帶著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殺氣︰「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呢。」

焦玄道︰「你便是不說我也知道你誤會了什麼。」他不再看桌上的酒,只是牢牢盯著薛懷刃。

他坐著,薛懷刃站著。

年輕力壯的鎮夷司指揮使,似乎隨時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焦玄面不改色,語氣很從容︰「那年雨夜,對慕容家下殺手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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