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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以繼夜,反反復復想過無數次這個問題,但他並沒有答案。

姜氏在世人眼里已經瘋了。

在姜氏自己的眼里,她也的的確確是個瘋子。

可真正的瘋子,會承認自己瘋了嗎?祁遠章不知道,但他每每回憶起當年姜氏犯病的樣子,便忍不住心生疑竇。

那個秋天,桂花飄香,正值蟹季。

太微愛蟹,他也愛。

府里一筐筐的新鮮大螃蟹,天天吃,天天吃不膩。那天傍晚,他自外歸家,先去了廚房,見了螃蟹,親自挑了幾只出來讓人蒸了,再讓人備上一鍋菊花精飯,才往上房去。

白菊花水用來浸泡大米,小朵的黃菊則要在米飯將熟未熟之際投入鍋中。

自古以來,菊花同螃蟹便是絕配。

一鍋膏肥肉滿的蒸蟹,配一鍋清香解膩的菊花精飯,再好不過。

這菊花精飯的做法,還是姜氏獨創的。

他回到上房後,徑直去了臥房,卻見姜氏躺在床上,蒙頭大睡。外頭下著雨,窗扇緊閉,阻斷了寒氣。屋子里熱烘烘的,帶著股秋日里少有的暖。

祁遠章去耳房里梳洗更衣,換了家常的寬松衣衫回來,走到床邊喚了她一聲,她卻沒有動。

他察覺出不對,趕忙伸手去探她的額,只覺觸手滾燙,當下一驚。

這是病了。

清晨他出門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真是病來如山倒。

祁遠章忙讓人去請了大夫來。把過脈,開了藥,煎了服下後,姜氏的精神好了一些。她便要趕他出去,讓他去妾室那,或去書房,總歸不要呆在這間屋子里。

——萬一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這是她的原話。

直到現在祁遠章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那是她最後一次,意識清醒,笑著同他說的話。

也是最後一句。

祁遠章離開了臥房,先去了書房,等到天黑,見雨還在下,不知怎地意興闌珊,便哪都沒有去,又回到了臥房里。

姜氏應是才服了藥,屋子里還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有些苦,有些澀,還有些咸。

他將值夜的丫鬟打發下去,自己留在了臥房里。伺候人的事兒,他沒做過多少,但斟茶送水,他是會的。

他在姜氏之前,還成過一次親。

娶的是陸家的女兒。

陸氏生得好看,性子也溫柔大方,是能持家的樣子。母親對陸氏大抵是滿意的,他則可有可無,到了年歲,家里安排妥當了人選,他便娶了。

夫妻二人,相敬如賓,不說多麼恩愛,也過得下去。

可陸氏生產時,沒能熬過去。

他們的長女,也早早便夭折了。

後來,他又娶了姜氏。

初見時,他覺得姜氏和陸氏也沒有什麼不同,差不多的好看,差不多的性子。他們今後,照舊相敬如賓,便是了。

他是世上最尋常的一個男人,娶妻納妾,生兒育女,孝敬長輩,支撐門庭……不過如此。

可這會兒,姜氏病了。

如果姜氏一病不起,如果姜氏就此沒了,他是不是還要再娶?

靖寧伯府不能沒有女主人。

他不能沒有正妻。

可祁遠章坐在姜氏床前,低著頭想了又想,只覺寡味。

他的人生,走到現在,竟全不像是他自己的。他看似清醒,實際上卻過得比誰都要渾渾噩噩。

雨夜里,祁遠章一個人,听著檐下雨珠墜落的 啪聲,慢慢闔上了眼楮。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捧著一卷書,打起了瞌睡。

時間如水,緩緩流淌。

他還未察覺,長夜便已過去了一半。

帳子里沉睡的人,忽然發出了囈語聲。她說得又快又長,在暗夜里听起來有種駭人的詭譎。

祁遠章驚醒了。

他一動,手里的書卷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識要去撿,卻發現屋子里早就漆黑一片。那點著的燈,不知道何時自己熄滅了。他雖睜著眼楮,卻什麼也看不見。

因下著雨,又是深夜。

屋子里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他想喚人進來點燈,卻猛地听見了帳子里的動靜。

姜氏含含糊糊不知在說些什麼,像是在喊救命,又像是在喊不要……怕是夢魘了。這般想著,祁遠章便站起身來,撩開帳子,向帳子里的人模去,口中輕聲喚著她的閨名,想要叫醒她。

可他的手,忽然被人用力地抓住了!

他在黑暗中看見了姜氏的眼楮。

那樣得亮,不像人,倒像是獸。

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聲音低啞,口氣驚恐︰「別殺她!別殺她!」

祁遠章想要分開她的手,卻怎麼也抽不出來。平素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姜氏,這會兒的力氣,卻比他個男人還大得多。

他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但只听她的聲音也知她在害怕。

祁遠章連聲喊她的名字,可她不為所動,似乎充耳未聞。沒了法子,他只好準備揚聲喚人進來。可哪知,他才要開口,便听見姜氏說了一句——

「不要殺我的俏姑!」

聲嘶力竭,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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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床,抱住了姜氏,掐她的虎口,掐她的人中。然而姜氏像是不會痛,半點反應也沒有。

她仍然哭叫著哀求他,不要殺了俏姑。

明明只是一場夢魘帶來的胡話,卻硬生生听得他也害怕了起來。

祁遠章貼著她的臉,附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醒過來!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雨勢變大,嘩啦啦地響成了一片。

姜氏終于在這亂糟糟的夜雨聲中安靜了下來。

祁遠章想去點燈,又沒有動。

他低低叫了一聲「阿寧」。

姜氏的呼吸聲急促且沉重。

她像是清醒了,又像是還在夢里,緊緊握著他的手,飛快地道︰「襄國要亡了!襄國要亡了!」

祁遠章第一遍沒听清,正皺眉時听見了第二遍。

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這樣的話,大逆不道,叫人听見了,是要掉腦袋誅九族的!

他用盡全力捂住了她的嘴,壓低聲音讓她快些醒醒莫要胡說。

可姜氏瘋了一般,嗚嗚咽咽仍是要說。

大哭不止,聲音沙啞,似極其痛苦。

不過瞬間,她的眼淚,便浸濕了他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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