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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杏花天(三)

出了院落,一路向西,陳芸誤打誤撞走到了一片杏林。但見梅花零落,杏蕊初綻,錯綜復雜的樹梢間飄著紅雲朵朵,胭脂萬點。

陳芸看得如痴如醉,忽又聞一縷琴音渺渺,于是循聲而去,堪堪到了綠竹院門前。

凝視了暗黃牌匾片刻,陳芸輕手輕腳跨過門檻。進了院里,周遭十分靜謐,幾個丫鬟窩在廂房里說悄悄話,陳芸見他們天真嬌憨,沒忍心去驚動她們,只躡手躡腳進了屋里。

屋里,沈雪茹端坐在翹頭案前,案上擺了一條文武七弦瑤琴。此刻,她閉目凝神,一邊慢挑琴弦,一邊吟誦︰「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閑庭花影,憶日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

「妹妹!」陳芸輕聲細語。

沈雪茹恍惚听見,馬上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然後微微張開眼眸。等認清了來人,她才從繡凳上立起,笑吟吟道︰「嫂子走起路來怎麼輕手輕腳的,妹妹竟全然沒有听見!」

「還是你醉心于彈琴的緣故!」陳芸笑著,緩緩移動身體到了翹頭案邊,「起先也听說妹妹會彈琴,只是一直無緣傾听,今日難得撞見,妹妹可得手彈幾曲,讓我長長見識!」

「嫂子請坐!」沈雪茹面容愉悅,「正好我新學了《瀟湘水雲》的曲調,不知嫂子想听其中哪一段?」

陳芸窘道︰「妹妹可是難為我了,我連琴弦都沒踫過,又哪里知道《瀟湘水雲》有幾段呢?」

沈雪茹不覺莞爾,道︰「該罰,我竟忘了嫂子不通樂器!」自責過,她又詳細介紹道︰「這《瀟湘水雲》共分十段,第一段是洞庭煙雨,定下碧波蕩漾、煙霧繚繞的意境;第二段是江漢舒清,第三段是天光雲影,這兩段旋律飄逸,婉轉清雅。」

「第四段是水接天隅,第五段是浪卷雲飛,第六段是風起雲涌,這三段手法變化極快,彈奏的人不花個七八年的功夫,勤學苦練,等閑不敢出手!」沈雪茹不厭其煩地敘述著,「第七段水天一碧、第八段寒江月冷,第九段萬里澄波,這三段一氣呵成,是全曲**迭起的部分,必須技藝嫻熟,心手相應,才能使聞者感動!」

陳芸見沈雪茹不說了,不禁納悶道︰「不是說有十段嗎?那最後一段是?」

沈雪茹坦然道︰「最後一段是影涵萬象!這一段變化豐富,手法跳躍,我學藝不精,可不敢隨便露丑!」

「沒事,我又不通曲藝,便是你學藝不精,彈錯了調子,我也未必能听出來,所以,你盡管放心彈便是!」陳芸淡淡笑道。

沈雪茹頷首微笑,敲定了《瀟湘水雲》二三段,又順手試了幾下琴音,才絮絮彈起來。

陳芸愜意品茗,唯見沈雪茹吟、揉、綽、注,不停地變化指法,然後一曲清、微、淡、遠的琴音昂然越出。

洞庭煙雨,霏霏四起,微茫千萬里,雲天倒浸龍宮底。悠揚自得,扁舟看範蠡,一江表誰為侶。江鄉趣,閑伴漁翁,有網何曾舉,假沽名吊譽

寒江月冷,銀河耿耿,水雲遙映菱花鏡,增佳興,瀟湘佳勝。凝眸高憑,遙見漁竿輕弄影,窄寄人籬下羊裘,高高帽頂。舉月為媒,指天為證,不受般周聘。世濁我清,眾醉我醒,風月襟懷,惟憑詩管領,听天還听命」

琴音漸止,陳芸戀戀不舍地盯著文武七弦琴,可惜道︰「妹妹彈得絕好,怪道古人說,‘余音繞梁,三日不止!’原來這句話說的不是旁人,正

是妹妹你呢!」

沈雪茹謙和一笑︰「嫂子可別奉承我了!我自己幾斤幾兩,我還能不知根底嗎?」正說著,沈雪茹低頭拔掉指甲縫里的梨花簡,然後嫣然笑著走到陳芸跟前,道︰「昨日,我翻了幾本古籍,隨便調制了幾種香料,嫂子若是無事,不妨瞧一瞧吧!」

「真是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陳芸笑著站起來,一面隨沈雪茹朝暗間兒里去,一面道︰「從前只覺妹妹刁蠻,如今離得近了,越發覺得妹妹多才多藝,著實令人羨慕!」

沈雪茹含笑不語,匆匆進了寢室,從梳妝台上取了幾小盒香料,親自送到陳芸手中。

陳芸隨便打開了一個雕漆盒,見里面裝滿了粉末,忍不住好奇道︰「這是什麼?」

「這是逼蟲香!夏天用來驅蟲,最好不過!」沈雪茹洋洋得意地笑著,「取茅香、細辛、零陵香、山.奈、川椒、藿香、千金草、莪術共研成粉,至于各自斤兩多少,全按著古籍記載即可!」

沈雪茹見陳芸滿眼欣喜,又隨手打開一個套紅小盒,笑道︰「這是百合香,里面摻了許多香品,有沉水香、丁子香、雞骨香、甲香、燻陸香、白檀香、青桂香、零陵香、白漸香、青木香、甘松香、雀頭香、蘇合香、安息香,其它的,我也記不全了!」

「听你說了半天,其實也非難事,只要按著古方來便是!」陳芸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沈雪茹淡淡笑著︰「這還只是初步,接下來還要灑酒,讓多種香的混合粉末酥軟,然後宿酒氣歇,再以白蜜和成丸子,放入翁中蠟紙封存,最後,等到冬月過半,才能起壇取用!」

「原以為只需依法炮制即可,如今听妹妹說了這許多,我還是趁早打消了念頭為好!」陳芸放松地笑著,「得了,在你這兒歇了半天的腿,這時候,估計你哥哥該回去了!」

沈雪茹听她要回去了,笑問︰「哥哥今日出去了?」

「他啊,悶在府里悶夠了,為了出去散散心,硬拉著我用拜見師友的幌子蒙騙太太!」陳芸笑逐顏開,「太太倒也信他,二話不說,立馬吩咐平順跟著去了!」

「娘偏寵哥哥也不是頭一日了!」沈雪茹笑著站起來,一面準備送陳芸出屋,一面又閃了個激靈,道︰「瞧我這記性,剛還念著送嫂子香料呢,轉眼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陳芸見她當回事,便微笑著同她進了暗間。只見她步履匆匆,身子裊娜,麻溜地從匣子里取了雕漆小盒,親自捧了送到陳芸手中。陳芸心中稀罕,連忙打開查看。

知見雕漆盒里裝了十幾顆豆大的丸子。陳芸一邊動手模了模桃紅色藥丸,一邊笑道︰「這東西小雖小了點,但聞上去沁人心脾,妹妹定是花了大功夫在上面了!」

「這叫壽陽公主梅花香丸!」沈雪茹笑吟吟地說著,「其中有一味龍腦香最醒神!哥哥.日常讀書,難免會有困倦的時候,到時,嫂子只需取出一丸,投在香爐里即可!」

陳芸見她這樣有心,就定定看著她豐潤的臉頰,感激道︰「如此,多謝妹妹了!」

沈雪茹見陳芸外道,連連讓她不要見外,然後一邊與她說笑,一邊推搡著她出去。

轉頭回到落梅院,瑞雲、瑞彩倆趕著來稟告沈復在作畫,陳芸听了,莞爾一笑,轉頭朝書房去。

進了書齋,陳芸迎面見地上躺著許多紙團,于是兩眼一瞥,徑直往房間更深處望去。

豆青色帷帳後面,擺著一張鏤花平頭案。此刻,沈復神情端凝,面色如常,手提兔毫摹繪,可不知為何,他才描了

幾筆,又突然將面前的宣紙揉成一團,拋到地上。

陳芸不動聲色靠近,蹲下,撿起那團宣紙。

鋪平展開,陳芸見光潔如玉的宣紙上墨畫了幾株杏花,只是杏花雖具形態卻無內神。

陳芸心中了然,默默撿起平頭案周圍的紙團,然後統統放到案角,道︰「你這樣盲目作畫,無非是浪費紙張而已,照我說啊,你若想惟妙惟肖,還是親自攀折幾株杏花,仔細觀察為好!」

沈復抬起頭來,唉聲嘆氣道︰「早起,我和幾個友人相約在會賓樓飲酒作詩。正好時節到了,會賓樓里的杏花也應時綻放。馬兄見杏花艷態嬌姿,繁花麗色,便帶頭提議輪流作詩,還逼著我們定下了規矩,誰要是作詩作得差,要罰一副杏花圖!」

「你詩做得不好?」陳芸目不轉楮地盯著沈復。

沈復苦悶道︰「是啊,所以從回來後,我便一直伏在案前作畫,哪成想畫了半天,也沒一幅令我心滿意足!」

「你不善丹青,胸有成竹是不成了,不如,我去給你折幾株杏花,也好讓你照著描摹呀!」

沈復想了片刻,爽快地撂下兔毫,道︰「反正我也畫不出佳作,不如隨你一道去吧!」

陳芸微微一笑,任意出了听雨軒,沈復也慌忙跟上。

從杏林撇了幾株杏花,小兩口饒有興致地束起來,然後裝在套紅瓶放到平頭案前觀賞。

沈復原先腦中無物,此時對著胭脂紅般杏花,腦海里突然靈思涌動,于是運筆成風,寥寥數十筆勾勒出了杏花枝丫,繼而精心描花,又用紅白二色顏料均勻涂抹,最後吹干成形。

陳芸細細觀察成品,忍不住咂嘴道︰「這才是形神兼備呢!」

沈復笑哈哈的,得意良久,才道︰「也該寫首詩上去!」正說著,他忽然提起筆來,朗朗吟誦︰「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你倒是越發厲害了,居然還能下筆成詩啦!」陳芸笑悠悠看向沈復,卻見沈復也微笑看她。她心里驚疑不定,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才問︰「莫非這首詩不是你新作?」

「當然不是!」沈復回答得斬釘截鐵,「這是宋徽宗趙佶寫的!」

陳芸兩眼一拉,嘆道︰「我又孤陋寡聞了,趕明可得多讀些書,不然,早晚要鬧笑話!」

沈復淡淡笑著,隨手將宣紙卷起,然後從畫缸里拿了個錦繡套,小心翼翼將宣紙塞進去。

做完一系列動作,沈復抬眸看向正為學識少而懊惱的陳芸,笑道︰「眼下春暖花開,我從外面回府,看集市熱鬧得很,你還沒有出去逛過呢,怎麼樣?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我倒還未逛過這邊的集市,心里也想出去走走,只是該如何跟太太提起呢?」陳芸犯難地說著,「最近府里事務繁忙,娘看我可堪大任,剛準備讓我接了管事,還讓我明早去跟她學習對賬呢!」

「這又有什麼妨礙?不過是耽誤一天而已!」沈復面色如常,「你放心好了,我親自過去稟明,娘應該會同意的!」

陳芸點了點頭。

此時,瑞雲滿面春風進來,恭請沈復、陳芸往堂屋去用飯。

小兩口載笑載言了半天,委實也有些餓了,于是命令瑞雲留下來收拾,兩人說笑著轉移到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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