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病逝，舉國同哀，終因戰事紛飛，葬禮從簡。
靈堂中，秀寧回眸看向了走進來上香的李淵，「何必再來上香，母後是你害死的。」
「朕，不知道她對世民的感情這樣深厚。」
他聲音沙啞的說著，終究是結發數十載，陪他同甘共苦過的妻子，卻不想竟是這般結局。
看著他上香，秀寧淡淡的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感情薄涼，眼中只有利益，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
面對女兒的指責，他第一次沒有暴怒，卻是很平靜的看向了從小寵到大的女兒。
「雖然你對為父有種種忤逆，但為父會念在父女情分上，不與你計較這些的。你總覺得為父心狠，可哪一個做帝王的，會容許自己辛苦打下來的江山，落入外姓人的手中。若世民安分守己，無心帝位，朕自不會千方百計除掉他。可他心有天下，欲得到我李家的江山，寧兒，你說為父能容他嗎？」
深夜的令堂中，他的聲音顯得極盡的低沉而又喑啞，似是隨著結發妻子的亡故，人生中最後一點點的人情，都隨著那棺槨的下葬而被埋藏。
他沒有了情，整個人都顯得愈發的決絕，「若朕容他活命，日後朕的親子將如何自處，難道都要被他害死嗎？你當為父這樣費心的置他于死地是為了什麼？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建成，元吉，更為了保護你，我的女兒。」
他難能的在那冰冷的人生中，流露出一點點的真情。
「他不是那種人。」
原本不想辯駁什麼，秀寧終究是听不下去了，搖頭說著。
「他不是？」
李淵被女兒逗笑了，「寧兒，你終究是太年輕了。他為什麼不是？你覺得他是那種為了你，可以拋開一切，付出一切的男人嗎？我告訴你，他不是。」
見女兒欲開口說什麼，李淵就是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為父知道，你想說當日你受困赤狼谷，性命垂危時，是他不顧一切的跑來救你。你覺得，他為了你，可以連命都不要，所以也要為他如此，哪怕頂撞父親，哪怕和家里的兄弟決裂，也要護著他，對嗎？」
對，也不對吧。
愛上他，是因為那一刻，他從天而降，救自己于危難之中。
也因為他與他有著一般的容貌，時間隔絕了她與前世戀人相距的腳步，今生相遇，豈非不是為了前緣再續。
微微閉目，她似是有心事那般，輕嘆了口氣才道︰「他值得。」
李淵又一次冷笑著搖頭，「寧兒，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我不知道。」
她倔強而又直白的說著，就只覺得自己的手腕一緊，「跟我來。」
李淵以一種強硬而又蠻橫的口吻說著，就拽著她離開了靈堂，走入了上書房中。
書房中點滿了燭火，秀寧卻仍是有一種莫名的陰森與幽暗之感。
遲疑的站在當場，他問︰「來這里做什麼？」
「給你看一些有用的東西。」
說著，他從緊鎖著的精致錦匣中拿取出了一個錦囊，放到了秀寧的手中，「看看吧。」
「什麼？」
她不看，只是警覺的問著。
李淵負手而立于當場，漠然道︰「你應該也知道，高希就是神算子先生在俗世中用的名字。李世民素日里與他交好，當日他會奮不顧身趕去救你，都是因為看了高希派人送來的錦囊。錦囊里寫了不少的事情，有讓他東西之處，他才快馬趕去，機緣巧合的救了你。你也許覺得，他為了救你，連命都能舍，縱然動機不純，又何妨。可為父想告訴你的是，這就是他李世民的厲害之處，也是為父無論如何都要除掉他的原因。他為了皇位，連命都敢去賭，你說這樣的人，可怕不可怕？」
秀寧不說話，握著手中的錦囊，半晌後就是直接將那錦囊丟入了燭火之中，「人已不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付之一炬，從此消失吧。」
說完，她轉身就要離開。
走到上書房門口時，她突然回頭道︰「我想出宮去找他，哪怕是死了，我也要找到尸首，哪怕尸首沒了，我也願意找到他衣衫的一角。」
這一次，李淵沒有阻攔，只是道︰「一路小心，那里不太平。」
「我若死了，也許父皇會開心的。」
雖然未看到錦囊，她卻猜到了錦囊中寫了什麼。
能讓李淵說，當日李世民是為了皇位，連命都敢賭這樣的話，就足以證明，那錦囊中寫著的內容，關乎著天下的歸屬，關乎著皇位的歸屬。
也許，就如同那日，劉文靜編出的，得李秀寧者得天下這樣的妄語吧。
李淵的神色一怔，隨即就是搖頭，「你是為父的女兒，為父知道，你對皇位沒有興趣。你想要的是，一生一世相守的情愛。李世民給不了你這些，柴紹可以給你。為父已經下令重修柴家舊址，盡可能的恢復原貌，你也試著考慮一下你身邊真心待你的人。」
「我不會害別人，父皇卻真覺得李家虧欠了柴家，就幫他留心著，若有一心一意傾慕他的女子，便指給他做妾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哪怕身上的病痛還未痊愈，她仍是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了皇宮。
途徑秦王府時，看到那白布漫天之景，她的心狠狠的痛了。
王府門口駐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她才決然轉身，朝著不遠處的郡主府走去。
小梅等人見她還安好，都是安心了幾分。
可她那憔悴的模樣，又怎能說她安好，只能說她還活著，大家就覺得安心了。
「公主，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小梅很是關心的問著。
她抬頭淺然一笑道︰「去找啊，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是嗎？」
說到這些時，秀寧的眸子中，閃過了一抹精光。
皇宮中的頹然，有悲傷母後的身亡，也有對李世民的擔心。
但她心里卻還存了萬分之一的希望，不是沒找到尸首，只是不見了蹤影，據洛陽中的探子回報說是死了嘛。
那她便要去找一找，無論如何，只有見到尸體，方能死心。
她這一說，侯君集李仲文等人，具是熱血沸騰了起來，「我們跟你一起去找人。」
「不要。」
秀寧搖頭拒絕著，「你們都跟我去了，只怕以皇上的多疑，會懷疑到什麼的。你們都留在帝都中按兵不動。」
說完，她就搖頭了，「不行，按兵不動，未必能保你們安好。終究你們是我的人，也是世民的人。相繼辭官歸隱，盡可能的表達永不出世的想法。要不，裝死，裝病入膏肓都好。你們自己小心點，總之我若離開帝都，就算皇上不對付你們，李建成他們也未必肯放手。」
秀寧的語速很快，她急急的說著這些事情，倒顯得有幾分語無倫次了起來。
小梅他們都知道，她是著急出發去洛陽尋人，又不放心他們，才會作出這樣的交代。索性他們都不笨，瞬間就領悟了她的意思，「公主你只管放心吧，該怎麼走我們都很清楚。只是，你真的要獨自一人上路去洛陽嗎？」
「嗯，我心意已決。事實上，無論你們誰與我同往，對你們都是不利的。皇上多疑又心狠，太子李建成亦是這種人。你們和我走得近，就是注定了與死亡走得近。都是我的朋友，我不願意連累你們。」
她說的懇切，而後拱手道︰「好了，後會有期吧，說不定我真能夠把人找回來。」
說完，她就是嫣然一笑，而後就轉身大步走出了郡主府。
郡主府外她就停下了腳步，森然的夜色下，她突然回眸，倒是給那黑夜平添了一抹妖冶的亮光。
「跟著我做什麼？」
她不客氣的問著身後跟來的馬三寶。
人本就是這個樣子，若是對一個人起了疑心，無論她表現的有多好，都只會讓人愈發的想要疏遠他。
對于眼前這個人，秀寧的態度就是這般。
她冷漠生疏，卻不想她竟是屈膝下拜道︰「公主，小人從來都是孑身一人，不懼怕開罪皇上或是太子，只希望能夠隨行保護公主。」
「不需要。」
她斷然拒絕而後道︰「你願意送死，我還不願意背上一條人命。不要再跟著我，不要再來煩我。」
近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以前，秀寧雖然不算是一個脾氣超級好的人，卻也是恩怨分明，大多數時候都是能做到好言相勸的。
可今日，她的心情卻是糟糕透了，那種心亂如麻的感覺，讓他的脾氣也變得糟糕至極。
她眉頭微皺的站在那里，眸子中閃過了一抹抹的不耐煩之色，「別給我來個什麼暗地里跟著的舉動，我惡心。你若真如你所說的那般，願意為我忠心，就老老實實的留在帝都中。」
早已不是第一次被疏遠，這種感覺，這種滋味，他默默的認下，就是苦笑著站起身來，「那公主你一路保重。」
秀寧沒再答話，只是快步的向前走去。
郡主府外，小梅等人都是一路相送著秀寧離開，也都親眼目睹了她對馬三寶的態度和說話的不客氣。
縱然是對長孫明珠，秀寧的態度也不過如此，怎麼對這般忠心于她的人，竟也這樣。
不能理解她的這一舉動，三個人猶豫再按，才是上前來勸慰道︰「馬兄弟，體諒公主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她有些脾氣也是正常的。」
「對你們與對我，完全不同。要說早相識，也是我與她先相識的。要說不辜負，馬三寶自問從未背叛過公主，倒是她……」
他很有些傷感頹然的說著，而後就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的前行著。
初時，眾人都還同情他，一路上遠遠的跟著，似是怕他出什麼意外那般。
可跟到了秦王府外，三人先是傻眼，後是恍然。
他們不曾想到，馬三寶會瞬間投奔秦王府，以舊日李世民心月復的名義，投奔長孫明珠守護王府，所以他們傻眼。
隨即，他們就明白了，為何素來待自己人都親厚的秀寧，會格外的疏遠馬三寶。
原是他牆頭草，兩邊倒，根本就不是真的忠心于公主。
一路向著長安城外走去，路過太和樓時，秀寧留步駐足。
又是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她一動不動的站著，雙眸低垂間埋葬著此刻內心中的悲痛。
哪怕，他還活著，只是萬分之一的渺茫希望，她也會將那當作是百分百的希望去尋找。
隨後回眸凝望那埋藏了無數悲喜離合的帝都，她決然的轉身，朝著帝都外走去。
別處戰火紛飛，帝都中卻是一片繁榮之景，只是前腳踏出了帝都，後腳看到的，都是流離失所的暴民。
她苦澀的前行著，就看到遠方隱隱的有人影閃動。
她微微凝眸，于這夜色中出沒的，又怎會是好人？
袖中藏著的短刃，已然被她握在了手中。
她緩步前行著，向著那微微閃動的人影走去，人還未走近，就听到了熟悉的聲音，「故人相見，何需要舞刀弄槍的？」
那是離歌的聲音，秀寧就是把玩起了手中的短刃，微微偏頭問他，「每次見你都沒好事，還不許我準備點防身的東西？」
「許。」
離歌就只回了這一個字，而後牽馬走出，「你不會真想一個人上路吧？你不覺得帶上我，會對你有所幫助嗎？」
「你？」
秀寧不信的搖頭，而後就很有幾分愧疚的道︰「不是上次受了傷，一年內不能再行佔卜之術，否則逼遭天譴，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嗎？」
離歌很是淡然的道︰「正因為不能佔卜了，所以對你
才有所幫助。我若是還能佔卜，難免一窺天相，就窺出是什麼不好的事情，被你說成烏鴉嘴。何況，縱然沒有佔卜之術，本公子亦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極盡瀟灑第一個人，這一路上一定會幫到你不少的。」
秀寧沒有拒絕他的好意，躍身上馬她才再開口，「臉長得好有什麼用啊？你還不如告訴我，你武功不錯，又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江湖經驗豐富的好。」
離歌亦是上馬，一路與她並騎而行，一路道︰「這些，我不說你也知道。可我問你，我若是不告訴你我臉長得好，你會注意嗎？」
「不會，你又不是我的愛人，我注意你長得好壞做什麼？你若是我的愛人，必然是我心里最完美的那個，所以也不需要注意。總之，你跟我炫耀你臉長的好，與對牛彈琴無異。」
秀寧頗有幾分霸道的說著，誰想離歌直接笑出了聲來，「還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你覺得自己是牛嗎？」
她莞爾，沒有再說什麼，半晌後才道︰「多謝你逗我開心。」
「別把我想的那麼好。」
離歌搖頭，神色有些凝重的道︰「我想師尊與你見面時，一定說過，你身上殺孽太重，會造成天下動蕩的殺生劫。我跟著你，就是為了及時的阻止你作出瘋狂的事情來。我還知道，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說不定就喜歡殺人，我是不希望那些血腥又殺戮的事情出現，所以才……」
騎在馬上，秀寧就是一怔，「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你以前不都總是在夸口說你對我如何的好嗎？為什麼今天突然改口，把自己說的一無是處，說成了利欲燻心的小人啊？」
秀寧很是不解的問著，她秀眉顰蹙，眸光迷茫。
離歌勉為其難的擠出了一絲的笑容，與這尷尬的氣氛中開口道︰「本來就是，師尊要我一定想辦法阻止你胡來，這是我想到的唯一方法。事實上，我一早開始就知道，師尊將那十分重要的傳訊紙鶴交給了你，也知道你是我要保護，要想辦法阻止大肆殺戮的人。所以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都是巧合，都是我一步步設計的。」
「騙子啊。」
秀寧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怕我最近受傷害太多，成了白痴，所以故意試探我啊？你要是真有目的，一直試探我，你就不該告訴我。你告訴了我，你所謀劃的事情都將以失敗告終。」
「我覺得坦白一點好。」
離歌這般說著，而後就是十分認真的道︰「看在我我為了幫你尋人，丟了半條命的份上，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
他一本正經的說著，秀寧被他弄煩了，「你這個人，真是麻煩，要我答應你事情，至于繞這麼多彎子嗎？什麼事情值得你這樣算計我啊，還非得先跟我疏遠了關系，讓我知道你沒拿我當朋友看，才提這些要求啊？」
她聰明，一眼就將他看穿。
他有些尷尬的苦澀一笑，「女人嘛，干嘛這麼聰明，小心沒男人要。」
這話他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她怎麼會沒男人要，只是她的心上人才剛丟了性命。
想到這些，他就是輕聲的嘆了口氣，「我說錯了，別生氣。」
「我還怕氣出病呢，哪那麼多氣可以生。」
說完，她就問︰「快點說，到底是什麼事情，把自己搞得這麼神秘，這麼離譜。」
「如果，我是說如果。」離歌強調著，「我沒有烏鴉嘴的意思，只是說如果，如果找不到李世民，你可不可以答應我，莫要回來尋仇。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若李世民真的死了，被你找到了他的尸骨，你是一定會殺回皇宮，將那些有份害他的人都殺死。但我希望你不要去犯下這些殺戮，殺戮折壽折福，對你沒有好處。如果找不到她，就就此歸隱吧。你要想想清楚，若李家上下的人都死了，這才勉強太平的天下，就又不太平了。難道你忍心為了你的一己之私，讓天下人受苦嗎？」
離歌這般問她，秀寧就是輕聲的笑了起來，「天下人關我何事，我沒有興趣，我只保護我在意的人，我只保護我的朋友，我的親人。其他人，不犯我則罷了，犯我必誅。」
離歌默然了許久，他不能說秀寧說錯了。
天下人本來就與她無關，她只是個在追求愛情的小女子，她完全沒有必要去心懷天下。
悵然半晌，他才道︰「可希望天下人好，希望濟世安民的人，是李世民。難道他人都不在了，你還不能實現他的遺願，讓他安心嗎？他追求皇位，有為了你的原因，但更多的卻是因為從小就立下了濟世安民的志向，不是嗎？」
離歌的話，說中了秀寧的心思。
她亦是良久無言，最後才道︰「好啊，算你說的有道理，我答應你。但如果他們不放過我，要我死，可就別怪我出手取他們性命了。」
談話的內容，越來越凝重了。
好在，所有的凝重，都終結在了這一刻，他二人並騎前行，並未再多說一句，關于這些的話語。
他們各懷心思的前行著，卻不知身後不遠處，有一不亞于離歌的男子，牽著兩匹馬，頗為蕭索的站在那里。
天下間，不是只有離歌猜中了秀寧的心思，也不是只有離歌可以名正言順的陪著她，一同前往洛陽。
柴紹同樣讀懂了她的心，也知道若是當眾提出要陪她去洛陽，她必然會拒絕，可若等在那條前往洛陽的必經之路上，她便不會再拒絕。
可他終究是遲了一步，有人先自己一步，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情深緣淺，不過如此。
一步錯，步步錯；一步遲，步步遲。
寧兒，雖然此行我不能陪你同行，但我希望你安好。
雖然，我不願意你和秦王之間有著種種的情感糾纏，但我仍是希望你能找到他，活著他。
因為我看得出，你的歡喜，都只與他有關，我想你開心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