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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沈渙之(二)

沈渙之沒想到阿翕會主動來見他。

來京城幾日,沈渙之只感覺自己腦袋不夠用,他經商之路才剛開始,一切都在模索吸納之中,開始是想馬上見她一面的,但京城這個地方,等級禮教分明,無處不在的拘謹跟壓抑讓他不得謹慎視之,加上一來就有諸多事等他處理,並沒有閑暇。

一盆冷水潑下來,他的腦袋也就清醒了,然後覺的自己太孟浪,謝家那樣的門楣,閨門深宅里的姑娘,早已不是鄉間沒有約束的野姑娘,他怎麼能冒然見她,謝家人該怎麼看他。

從商是為無奈,雖然亦能有所建樹,但真到了天子腳下,望著那一座座高門深院的時候,沈渙之還是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卑微與壓迫,他才發現,自己沒有一個合適的,能拿得出手的身份見她。

鄉野小縣城出來的商賈,即便能有萬貫家財又如何,在京城貴人眼里,皆視為下等,沈渙之開始反思自己的不自量力,自己憑什麼能娶到謝家姑娘呢,就算他按部就班的讀書入仕,等到入了謝閣老眼中的時候,阿翕也早已為人婦。

這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路不是嗎?

再然後,他就不怎麼想見她了。

所以當阿翕出現在沈渙之眼前的時候,他的一反應是無措,而後才是難以言喻的喜悅,他其實是想見她的。

幾年未見,阿翕長成了大姑娘,跟他想象中的一樣,不,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畢竟身在京城高門,教養,燻陶,裝扮,無一不足,她已經月兌胎換骨。

沈渙之就是這種感覺,她已經跟他站在了兩個門里,雖然她開口還是那個阿翕,但確然是不一樣了。

他的無措羞赧,全都在掩飾他心里的無望,他已經備受打擊。

她眼中有重逢後的喜悅,那喜悅隔了萬水千山,幾乎是一種歷經苦難後重生的喜悅,他這才想到,京城高門里的生活一定是不如意的,不過短短幾年,她已經完全褪去了那層天真,變的謹慎,刻意,無奈,他不想阿翕變成那個樣子。

但他同樣沒有勇氣說出「你跟我走吧」這樣的字眼,他痛恨自己的謹慎顧慮,在離別的時候,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失望,這失望瞧的並不真切,但他多麼了解她啊,他就是知道,阿翕是失望的。

原來她也渴望有人帶她離開這里嗎,沈渙之對著早已關上的門伸手,沒有勇氣開門,沒有勇氣追上去,什麼都晚了,他已經沒有機會。

許多年後,沈渙之反復回想那一天,那是他徹底錯失她的一天,歸咎于命運嗎,其實並不全是,是他不夠堅定,阿翕當時要的,就是一份堅定。

但是那個男人給她了,顧昀,阿翕的夫君。

後來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阿翕繼續一如既往的待他,陪他游京城,然後拒絕了他,他之所以說出來,是想給自己一個儀式性的結束方式,她明確的拒絕了,他或者才可以徹底死心。

是對自己死心,對她並不能真的做到。

再沒多久,他就得到了阿翕要嫁人的消息,一趟京城之行,成了他人生里又一個起伏,他失去了阿翕,卻在京城立住了腳。

他遇上了所謂的伯樂貴人,卻並不知道人生其實沒有那麼多所謂的幸運,一切都是別人刻意的善意罷了,那個人就是顧昀。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當時是怎麼想的,這也是他許多年後才知道的真像,卻仍舊不能明白顧昀的心思,所謂伏脈千里,永遠沒有無緣無故的道理,顧昀難道能在他身上看到什麼經世之才嗎,這實在太可笑了點。

是為了討好阿翕嗎,可她從始至終都不知道真像,何來討好一說,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情敵,顧昀可以毫無顧忌的除掉他,實在是尋不出半點會幫他的理由。

這個問題的答案,耗費了他大半生才得以明白,顧昀是在給他一個機會,一個在他離去後,有資格照顧阿翕的機會。

顧昀大概是個造物主一樣的存在,預料了太多不可描述的未來。

沈渙之離京之後,便踏上了他漫長的從商之路,從阿翕哪里得來的絕望,讓他對整個人世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認知,混跡世間的人,從來沒有所謂的兩全其美,既想要出人頭地,又想固執的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幾乎是痴人說夢。

不管是從商還是入仕,皆要暫時放下自我,人情鑽營,老辣的手段,過硬的心智,缺一不可,不管是身邊的李掌櫃,還是後來認識的宋延辰,他們身上都有一層堅固不催的皮囊,如果別人能輕易的戳破看穿這層皮囊,那你就是個失敗者。

沈渙之開始慢慢的給自己鑄造這層偽裝,他不再矯情,不再固執的維持所謂的君子之風,然後他發現,他的身邊圍繞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人情,財富,權利。

人生沒有那麼多必須,那些他過去認為必須要得到的東西,在時間的沉寂下逐漸被封鎖,他忘掉了那些不可求,他開始積蓄屬于自己的氣場與力量。

人的成長,大抵如此。

但命運的齒輪依舊沿著軌跡轉動,他跟她之間的故事並不會這樣輕易結束,他听聞她要離京的消息,心里的那重門又有打開的跡象,當然這並非是奢求有什麼,只是能跟她再次交際,便已經是恩惠。

他處于私心,代替宋延辰去接她,到了方知她失蹤的消息,再後來發生的事是他這輩子都不能忘記的痛,似乎跟她的每一場相遇,都是一次人生起伏,且一次比一次高漲,他以為之前的一切就已經是極端,卻不想最大的命運轉折,永遠都是下一次。

阿翕落水,他毫不猶豫的跟著跳下,那時候他心里其實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寒冬時節,一個有孕的女子落水,怎麼看都是一場滅頂劫難,不過他的心思也很明確,那就是怎樣都陪她一起,是死是活都好。

再後來他跟阿翕流落到一個小漁村,在那里經受了相遇與失去,他陪著她生產,親眼見證了知安的出生。

知安是他生命里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是他唯一的孩子,說來萬物有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不可言說,知安並非他親生,卻生來與他命運相連,從見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有這樣強烈的感知。

後來他跟知安一路逃亡,那種生命相連的感覺越發深刻,小東西跟他非常有默契,也喜歡跟他在一起,在他懷里不哭不鬧,餓了也只是皺皺眉,這種源自生命深處的感動讓他充滿愧疚,他一定要這個孩子好好活下去,哪怕付出一切代價。

沈渙之的心又堅硬了一層,為了知安,為了所有跟著他的人,為了不讓阿翕傷心,為了日後的再相見,他踏上了另一條征途。

這是一個生死場,里面太多的陰暗,狡詐,殘忍,謀亂,沈渙之又再次看清了世間的險惡,遠遠不是他能想象的極限。

他了解到了所謂秦王勢力背後的傾軋,才知道阿翕,顧昀,他們早已進入了這場戰爭,他站在外面見到的那個世界,永遠在他們之外,永遠不可能跟他們有交際,他是要慶幸這場意外嗎,他可以進入到他們的世界,然後能為他們做點什麼,這就是他的意義吧。

沈渙之認命的接受了一切,他要變的強大,變的足夠跟他們並肩,然後給所有人以助力,哪怕失去生命。

他改換成了長兄的名字,用一個死人的名義活著,沈渙之已經成了過去,他現在是沈東亭。

跟他並肩的幾個人中,李掌櫃是他的長輩至親,另外還有相識不久的葉穎,一個小姑娘鳳兒,命運讓他們組成了一個特殊的團體,一個傷痕累累卻可以抱團在一起的家。

最初的時候,沈渙之有李掌櫃的支持,有知安的慰藉,後來李掌櫃去世,他身邊的助力便成了葉穎。

葉穎是他在四方鎮認識的姑娘,這個姑娘顛覆了他對姑娘的認知,她外表蠻橫強硬,骨子里卻很有義氣,這樣的人他並不陌生,一定是受過命運洗禮鑄就而成,就像他一樣。

十幾歲的姑娘,已經擔起了一份家業,還做的像模像樣,雖然他不怎麼欣賞這類型的姑娘,但卻對她頗為敬佩,潛意識里也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這姑娘爽利,開朗,什麼環境里都能開懷大笑,在大家都挫敗迷茫的時候,她給與的是一份難得的力量。

在知安的成長過程中,葉穎起了很大作用,某一方面講,她就是替代了一個母親的位置,雖然他認為很不貼切,也覺的哭笑不得,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如同他跟知安毫無血緣關系,卻在充當一個父親的角色一樣。

很多時候,沈渙之對待知安都不能站在一個客觀的立場,他過于小心謹慎,過于溺愛,生怕他受一丁點的委屈,通常這種時候,葉穎就會用她的方式提醒他,其實沒有必要那麼繃著,這樣會給知安以壓力,會讓他的生命更加沉重。

他們所處的環境,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軟弱,就算他不願意面對,知安也不能長成一個軟弱的只會尋求保護的人,那是害了他。

好在知安是個通透的孩子,他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可以擺正自己的位置,並且最大可能的為每個人著想,知安帶給他的感動,永遠都是如此,他想,這孩子到底是那個男人的血脈,跟他有著一脈相承的洞察力與別人不能企及的智慧。

比如阿翕來呂宋那會,知安敏銳的覺察到了她的身份,甚至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沈渙之不知道是自己太過淺顯,還是不會掩藏自己的情感,總之知安的刻意撮合讓他哭笑不得。

知安這孩子看上去一副與世無染的模樣,其實一切都在他心里,時不時就會給人以驚喜,沈渙之懷疑他可能很早就知道了一切,知道他們並非親生,卻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維護著他們每個人的心。

再比如葉穎對沈渙之的心思,知安就瞧得明白,他從不刻意撮合,甚至會替他恰當的拒絕,因為他知道倆人永遠也走不到一起,所以不如明確態度的好。

從這一方面講,沈渙之認為自己做的非常糟糕,他不擅長處理感情,一直都學不會,不論是生發敢情還是埋藏敢情,他都只會埋在心里自己解決,這是根深蒂固的劣性,猶豫彷徨不忍心,都是他至今不能克服的。

意識到葉穎對他的感情後,他本能的只會裝作不知道,他可能不會拒絕,因為知道被拒絕的滋味,葉穎是他們的生死伙伴,他不想大家變的尷尬,而知安不一樣,他凡事都很明確,不會自欺欺人的壓制,會彌補他的不足,沈渙之對此十分的慶幸與欣慰。

更讓他欣慰的是,知安最終沒有跟阿翕他們走,他決定陪他在呂宋一起善後,當時沈渙之是個什麼心情呢,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形容,感動震撼這些辭藻已經想的太多,並不足以形容他當時的心情。

養個親子也不過如此了吧,不,他跟他父親之間,似乎也不存在這樣的感情,所以他跟知安是命里的牽連,無關乎血脈親情。

人生至此,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好奢求的了,對沈渙之而言,近二十年的動蕩生死,能有眼下這樣的結局,他已經沒有奢求,即便往後的人生要面臨孤單,他也十分滿足。

直到那個男人去世。

沈渙之至此方想通了許多事,命運總是愛跟人開玩笑,他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的難題。

知安的態度很讓他哭笑不得,不知為何,這孩子好像非常篤定他跟阿翕會怎樣似的,有事沒事的就勸他回大陳看看,再不然就會跟他說阿翕如何如何,非要牽動他心里的那根弦。

沈渙之早就沒有什麼奢求,顧昀這個人,已經在他跟阿翕心里刻上了烙印,阿翕不可能忘掉他,沈渙之更不可能越過他再跟阿翕有什麼牽扯,這是對阿翕的褻瀆,也是對自己不尊重,錯過就是錯過,沒有再重新開始的道理。

但作為朋友,沈渙之的確應該去悼念故人,探望未亡人,只是他可能有點做賊心虛的潛意識,始終不能坦然,好像這時候去看她,就一定存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一般,所以他幾次回去,都沒能鼓起勇氣見她。

他離開大陳十幾年,重歸故地,難免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所熟知的人也在發生改變,謝家祖母離世,謝家景昱回到了當年的老宅,沈渙之見到這一切的時候,那幼時美好的回憶一幕幕重現。

沈渙之忽然有了些許私心,阿翕現在孤身一人,他想守護她,他跟她的余生皆長路漫漫,縱使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過往,但守護與陪伴是他能為她做的,他不想她的余生清苦,也不想自己存有遺憾。

于是沈渙之有意無意的將一些生意做到西北,其實開始的時候沒有什麼目的性,後來才發現其實是源自內心向往,他仍舊找不到立場見她,只是自我滿足的在離她近一些的地方徘徊忙碌,好像她就在旁邊看著他一般。

這種所謂的守護,更多的是自我滿足,並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用知安的話說,他總是太青澀,不懂維護感情,知安說他母親就坦然的多,不管是孤獨自居,還是在守護顧昀的態度上,甚至提起他來的時候,沒有刻意也沒有回避,一切順其自然。

阿翕總是比他明白的多,沈渙之自嘲的笑笑,既然心向往之,順其自然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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