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若看著掠風端著盛著雲珠墨的水盂，笑得有些說不上來的高深莫測。
她忽然覺得，這男人……很是月復黑啊。
雲珠墨這玩意兒，講老實話算是比較珍貴了，這麼說吧，大戶人家在墓碑上刻的字里，就會填上雲珠墨。
就是因為雲珠墨這個歷久彌新字跡不褪的特性。
而臨淵準備著這個專門用來填墓碑的墨料，就是為了讓陳永年寫下‘甘拜下風’那四個字。還是很有那麼些創意的了。
君卿若哪里能不明白，這男人就是為了能讓她解氣一點，開心一點。
她目光略略朝著一個位置掃了一眼，就見那邊，男人隱隱綽綽的身影逐漸浮現。
傾世無雙的俊容上，唇角微微翹起，眸子含笑看著她。
原本眾人因為並未看到國師臨淵到場，還以為這個高深莫測的大人，對此事並不關心，還以為這位大人似乎也沒有傳聞中那般對邪醫看重。
掠風呈上來的雲珠墨，加之他口中所說，是國師大人特意吩咐的。
徹底打消了眾人這個念頭。
卿若眉梢一樣，瞟向了陳永年，「愣著做什麼？陳藥師，願賭服輸，趕緊寫吧。青霜殿濟世堂的毒門三杰，這點氣節還是得有的吧？」
她本就囂張，不是個溫順乖巧的性子。
有臨淵明面上的撐腰加持，她好像就會變得更加目下無塵，更加囂張一些。
此刻輕揚眉梢下巴輕抬的清傲模樣，更是印進在場所有人的眼里。
更是印進了臨淵心里，若是能讓她一世都這般無憂無慮，張揚恣意。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陳永年抖著手，執了筆，目光里有著傲氣崩塌，尊嚴散盡的茫然。
這些年他仗著青霜殿的威名，目無王法，手中的人命何止一條兩條？從他動輒就抓了一個村子的人來試毒，就不難看出來。
在陳永年這種人的眼里，生命是卑微的，自以為能凌駕于生命之上。
要想讓這種人知道後悔，只有將他的尊嚴寸寸碾碎，讓他直面死亡甚至生不如死的痛苦時。
他才會明白，人和人之間或許地位不等，或許身份不等，但在死亡面前，一視同仁，大家都是平等的。
只有直面了死亡，陳永年這樣的人，才會懂得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
君卿若眯眼看著他，也不催促。
她唇角的弧度看在陳永年眼里，似是嘲弄，似是蔑視。但或許，又只是一些促狹而已。
他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只是他領悟這一點領悟得太慢了，太盲目自信了。
能讓元老會都緊咬不放的人，怎麼可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呢。
君卿若雖是不催，吃瓜群眾們忍不住了，他們已經等很久了，這個賭注無疑讓他們很是急切。
催促道，「哎你倒是快寫啊！」
「是啊，解不出來毒，連字兒也寫不來麼？」
「輸都輸了，木已成舟，拖拖拉拉的做什麼，還有沒有點氣節了？」
陳永年在看客們一片嘲弄和催促的聲音中，抖著手提筆蘸墨，緊咬牙關，在匾上寫下了四個字。
甘拜下風。
君卿若瞧了一眼，滿意地挑了挑眉。
陳永年欲放筆，卿若淡聲一句，「等會兒。」
她伸手指了指匾的右下角，「落款，別忘了。你既是以青霜殿門人的身份與我決斗的，落款就寫，青霜殿陳永年吧。」
陳永年聞言，渾身一個瑟縮。
被擊垮了尊嚴的獨眼人，落魄又滄桑，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狂妄，他是真的怕了這個女人。
肩膀縮得緊緊的。
搖了搖頭，「不。」
他的尊嚴已經碎了，但是師門的尊嚴……
在高座上觀戰的齊落雁，全程不語，甚至可以說是冷眼旁觀著一般。
像是這一切無論成敗輸贏，和她都沒有什麼關系。
但此刻，她開口了，「邪醫，事不可做盡，不如就此算了……」
齊落雁聲音平靜，頂著一張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但語氣還是有些放不下來的高貴，「就當給青霜殿一個面子。」
君卿若看了她一眼，唇角的弧度帶著諷意。她原本想著，若是齊落雁認清形勢，一直安靜不語，她便不多為難。
但眼下，齊落雁到底是因為師出同門，無法坐以待斃。
君卿若自然也不遑多讓，眸色一沉，似笑非笑道，「面子？青霜殿有幾斤面子？陳永年奉師門命令向天晉麒麟軍下毒的時候，有沒有給過面子？」
齊落雁臉色更白了，她顯然是沒有想到，這南越邪醫都已經贏了決斗，還會緊咬不放到這種程度。
一下子，場面變得極其安靜了。
雖然官員們是多少知道陳永年對麒麟下毒的事情，但是百姓們卻沒有那麼了解，這話一出，一片死寂。
都因為這個震驚的消息而有著短暫的沉默。
在這一片死寂的環境下，君卿若的聲音就顯得尤為清亮鎮定。
她繼續問道，「陳永年奉師門命令，在月牙城郊抓了一整個村子的無辜村民，用來試驗毒藥的藥效，冷眼看著無辜的男女老幼毒發，生不如死的樣子時，有沒有給過面子？」
「一直以來，青霜殿被天晉奉為座上賓，在百姓們眼中也備受尊崇，使團前來更是禮數備至三恭四請的，給足了面子。青霜殿是怎麼回應的？對麒麟軍下毒，拿無辜百姓試毒，這就是青霜殿回應的面子！」
君卿若一句句的，將那些隱藏在暗中的，青霜殿這種高風亮節的高門大派，所做的骯髒污穢的事情，一件件剖開來放在所有人的面前。
原本是熱鬧的氛圍，原本大家是看熱鬧的心情，此刻都沒法輕松自在了，只剩凝重。
沒有人打破這種凝重安靜的氛圍，像是所有人，都在等著她說下去，無論是官員貴族，還是平頭百姓。
君卿若的目光孤高清遠，看著坐在高座上的齊落雁，齊落雁身居高座，卿若得揚眸看著她，但是那目光卻分明是居高臨下的睥睨。
君卿若輕輕笑了一聲，她這一聲輕笑，仿佛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在眾人眼里，他們才是天晉人，而這位邪醫，是南越邪醫。
但他們身為天晉的人，卻一直被蒙在鼓里，沉湎在青霜殿給的平靜表象里，還自得其樂，愚蠢的把敵人當成貴客。
還得靠一個異國的神醫，來一榔頭敲醒他們，撥開遮住他們眼前平靜的霧氣，讓他們看到底下的陰暗污穢和深不見底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