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轉身，迎上宣宗淡淡的神情，黃八子忽而笑將起來。這笑聲是如此淒厲，仿若一方矮矮的墳墓，埋葬了一個女子對愛情的全部渴望。
「自從生養了豫章，陛下便不再來我的凌霄殿。整整十年的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對著這再冷清不過的殿宇，而孤寂就是陪伴我的摯友！」
「我攀連權臣，不過是為了替豫章尋個好人家，我這顆做母親的心，陛下你能懂嗎！」
話一出口，黃八子便覺壓抑了好久的憤懣之情終于找到出口，「豫章乖巧懂事，卻因為我出身卑微，在後宮受盡了愚氣！」
把手撫上疼痛難禁的胸口，黃八子淚流滿面，「如果能夠選擇，我寧肯永遠留在邯鄲鄉間，生生世世再不入天家！」
宣宗凝看向黃八子變色的容顏，靜默起身，緩緩走到她身旁。
寬厚而溫熱的掌心忽地憐惜地撫上她的面頰，直視她含著清淚的雙眸，宣宗緩緩道︰「岫，朕曾經是那麼寵愛你。並非因為你的美貌，朕最愛的是你天真無邪的心！」
黃八子逐漸平靜下來，對上宣宗和暖而又深邃的眼楮，漸漸的，他的雙眼中泛起如春波一般洶涌的激憤，「岫，為何要害死朕的南筠！？為什麼！？」
感覺到撫在自己面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還有話語最末那一絲難禁的顫音。
黃八子倏然清容一笑，目光灼灼，安靜道︰「因為，有她在，你就想不起我的豫章。」
說罷，她挑釁似的直視宣宗，但見他眼底蔓起如秋霜般冷峻的厭棄之色。
黃八子忍不住濃烈地笑起來，掙月兌宣宗停留在面頰上掌心的溫熱，她緩緩走到一盞琉璃宮燈前，垂眸看著燭火不停跳躍，語氣沉寂道︰「陛下是想叫臣妾死吧？」
微黃的燭光中，宣宗靜靜凝望著這個陪伴了自己二十年之久的女人。
忽而覺得她是如此陌生，他靜默不語，只是用猶若暗火的目光打量著她。
良久，宣宗緩緩別過臉去，沉聲道︰「朕已經囑咐過鐘明，明日你將被押到金墉城，等候發落。」
宣宗的臉在暗沉的燭火下顯得格外陰沉，「念在你是豫章之母，朕不會將你所做之事宣揚于天下，只傳你是抱恙身亡。」
黃八子的目光冷冽下來，宛若幽寒冬雪，攏一攏鬢邊的青絲，唇邊漸漸漾起詭譎媚笑。
柔柔回身，躬身向宣宗一拜，平靜道︰「不必陛下費心，臣妾也不願去那什麼金墉城。今日夜里臣妾便會在這凌霄殿自決。」
宣宗注視著她，面上盡是戚然之色，「也罷，朕準了。」
他微微嘆一口氣，神情亦是含了淒涼，「你死後會以後妃之禮葬在驪山，朕不會薄待你。」
說罷，宣宗負手便要離去，黃八子禁不住抬起修長的手臂，聲音亦清越無雙，「陛下，臣妾有一請求，望陛下恩準！」
有一瞬間的寂靜，好比柔軟的波心被不經意跌落的碧綠柳葉激起輕旋的波瀾。
黃八子肅正了容色，雙眼卻不自覺勾起詭譎，輕聲道︰「臣妾罪有應得，可是豫章無過。臣妾死後，望陛下將她下嫁與虎賁將軍之子林維。」
宣宗英挺的軒眉向上微揚，片刻又平靜下來，冷一冷道︰「好，朕答應你。」說罷他長嘆一聲，大步流星走出凌霄宮。
隨著一聲高昂而冷漠的「起駕」，黃八子睫羽驟然一合，濃烈的淚水順勢而下，只偏一偏，她的身子在空中劃開優美的弧度，便緩緩傾倒在盛開著無數凌霄花的光亮青石上。
尚帶溫熱的手心中還緊緊攥著一只精致的玲瓏瓶，而唇角滲出的殷紅血痕宛如夏令里新開的薔薇，艷麗的淒然。
「娘娘，娘娘，你這是怎麼了！」環因眉頭緊蹙，雙目圓睜，著急的摟起黃八子柔軟的身體。
一抹殷紅的顏色頓時躍入眼底，環因心中大驚，扭頭向殿外大聲喊道︰「娘娘不好了！快傳御醫！」
更漏子內的白沙輕柔滑過琉璃內壁，一點點堆積出無形時間的有形姿態。
驚慌失措的宮人奔進力隗殿，冷汗布滿了整個額頭，直到它滴落在頸窩，宮人才驚覺粉荷宮裝內襯早已濕透。
彼時夜幕沉沉，素喜刺繡的豫章公主正嫻靜地拈了細細的銀針，在素錦上繡著一雙兒蝴蝶。
酷肖黃八子的飽滿鵝蛋臉兒上綻開著淡淡笑容，歲月靜好，美人如斯。
宮人忐忑地放慢了腳步，雙目微蘊了淚意，「撲通」一聲跪將下去，垂首童聲道︰「豫章公主，黃八子娘娘，方才歿了！」
豫章公主悚然大驚，秀麗的面孔上疑竇叢生，心好似被糾結的思緒扯到喉頭，滿心都堆積了痛楚和懷疑的驚恐，「你說什麼笑話呢，我母妃好好兒的，怎麼會……」
豫章公主正待向宮人詢問詳情，突地，沉悶的鐘聲驟然在宮宇內回蕩，這是波蕩死亡的喪鐘聲。
豫章公主只覺腦中轟然鼓噪著無數奇怪的聲響，仿佛是無知樂人在敲擊著雜亂的器樂喧囂著。
眼前翻騰起滾熱的白霧，心中的疼痛不能自抑的傳遍整個身體，「母妃！母妃！」鴉色的睫羽蔚然合起，滾滾熱淚倏然間浸濕了長衫。
緩緩一頓，呂七子面容微露戚然之色，輕聲道︰「這世上又少了個活生生的女子了。」
陽翟公主听出她語氣中的寥落意味，忙揚起芙蓉般的嬌女敕面孔，想要說些什麼寬慰呂七子。
未料此時服侍呂七子左右的馮姑姑正掀起柳意紋簾走將進來，一抬眼便瞅見自家呂娘娘正和女兒摟抱做一團，不覺含笑道︰「哎，看娘娘與公主這般母女情深，真真羨煞奴婢了。」
略頓一頓，馮姑姑像是想起什麼，眼眸猛然一黯，輕聲道︰「可憐的豫章公主就沒有這般福氣了。」
伏在母妃溫柔懷抱中的陽翟公主滿心的狐疑愈發濃重，忍不住別轉身子注視著馮姑姑，急聲道︰「今日夜里歿去的難道是黃八子娘娘？」
手托著桃齡壽成茶盤的馮姑姑端靜頷首，緩緩走向呂七子，應聲答道︰「是呵，方才奴婢听凌霄殿里傳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