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夠近了……
此時，少女一雙原本因疼痛而緊閉的眸子陡然睜開，雙眸似要噴火，嘴角勾起詭異的弧度。
突然，她另外一只手極快地從腰間抽出一柄極小的匕首，用盡全力朝著李有金的要害刺去，李有金猝不及防，身體猛然向後倒塌，得意的獰笑也就此定格。
陳芙抽出被李有金踐踏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用慣的佩劍，心中一片悲涼︰這把重劍，只怕她再也拿不動了。
苦笑一聲，陳芙收起匕首，撕下褲腳，艱難地裹住流血不止的傷口，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讓她幾乎不願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她看了眼狼藉的戰場，福寨的土匪基本上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那些亡命之徒也作鳥獸散，要麼不願與她為敵而逃，要麼跑進富麗堂皇的李府肆意掠奪，方才激烈的戰場，如今竟只剩下她一個人。
踩著一地碎尸斷腿，踏著黏膩濃稠的血液，陳芙突然像想起什麼一般，眼眸失焦，一邊倉皇地喊著劉元的名字，一邊踉踉蹌蹌往福寨奔去。
她怕，她怕以柳州太守利欲燻心的性子，劉元會遭遇不測，她更怕，那些極度悲憤的土匪們會錯手殺了劉元，畢竟大家早就知道劉元來福寨的目的，她怕，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得以相見的人，她心心念念十幾年的他，會再一次離她而去……
憶凡石外，煢惜緊握雙拳，原來，阿芙是因此才毀的容，她從來不問阿芙，是因為她知道，總有一天，劉元會來，他會把這一切告訴她。煢惜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麼劉元會如此憤怒，換做是她，估計她也不會比劉元的表現平靜。
然而，平日里鳥語花香的山路今日卻無比崎嶇漫長，如同能抽盡陳芙的力氣一般，少女左手執劍，右手不自然地下垂，殷紅的鮮血一點一滴從指尖落下，在泥土上濺出一朵朵妖艷的花。
回到福寨，陳芙已經是筋疲力盡，渾身酸痛，唯有一顆滾燙的心告訴她，她還活著。然而，當她用力推開福寨大門的時候，一顆滾燙急促的心頃刻間冰涼……
那個她從小恨不得付出所有去保護的劉元，被打的奄奄一息，身上青紫交錯，鮮血橫流，而執鞭的人，便是那萬惡的柳州太守，還有，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福寨二當家。那一刻，她突然眼前一黑，仿佛重心不穩一般向後倒去，一個小兵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硬生生把她推得撲倒在地上。
陳芙掙扎著起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起來的力氣，她看著二當家和太守陰險森冷的笑，只覺得悲憤交加。她是為了什麼？
她只不過是為了想讓柳州的百姓能夠吃上一口飽飯，她只不過是為了讓福寨的土匪都能夠活得平安快樂，她只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和她的心上人長相廝守，她陳芙自問，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內不愧心！
可是，這些人都是怎麼回報她的？柳州太守本就貪婪殘暴，有了一群愚民的支持，便串通李有金那種地頭蛇在柳州本地胡作非為。
柳州的百姓說的好听是淳樸，說的不好听便是愚昧，被這些個強盜騙了，卻還幫著他們數錢，她一心幫助他們渡過難關，可他們卻依舊逃不過封建的思想，認為一切土匪都是惡人。
福寨二當家一直主張劫富肥私，壯大福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是他有勇有謀，武功高強，且處處護著福寨，她陳芙絕不會放任他坐到今日這個位置。
今日總總，她總算是知道了，她一直自以為自己在為柳州做好事，卻將柳州城內內外外的人全都得罪了干淨，上至柳州太守，下及柳州庶民。
絕望而苦澀的笑意一點點在她嘴角漫開，臉上的傷口因為她的動作而撕裂，血霧彌散，浸潤眼眸，她突然之間就想到了九歲那年，她與劉元在那條小溪旁許下的承諾。沒有人能理解她那一刻的歡欣雀躍，也沒有人能夠對她今日的遭遇感同身受。
此刻，劉元依舊昏迷不醒，她無法起身，只好用相對完好的手肘，支撐破損的身體像他緩慢移動，近了，快了，她快爬到了他的面前，什麼自尊，什麼高傲，她都顧不上了，她只盼著，閉眼之前能夠再看他一眼，是她的錯，若她早日放下執念，他又怎會從人人敬畏的圓濟大師變為現在各方憎惡的叛徒呢？
太守認為他知情不報，不願透露福寨地點，自然不願放過他，福寨二當家認為是他泄露了福寨的地點，才害死了福寨無數孤寡老人，怎願讓此事翻篇?
而由于李有金的煽風點火，所有人都以為是她陳芙勾引了他，才讓他會變得如此殘忍，不顧百姓的死活，欺上瞞下，助紂為虐。
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善良，他只是想起了他與她之間的過往，所以才會甘願陪著她一起瘋狂，做出此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這樣好的劉元，她怎麼願意放手？可笑的是，眼下的她，只能苟延殘喘，用盡全力見他最後一面，柳州太守，二當家，此刻居然出奇的一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陳芙知道，重頭戲還在後面。
果然，當她那只被李有金踐踏過的手快要撫上劉元的臉頰時，一只厚重的禪杖重重地打下來，當即便痛得陳芙冷汗岑岑，那只受過太多磨難的手，已沒有了任何知覺，接著，只听得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
「妖女，你還敢勾引老衲的弟子！老衲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原來是圓悟大師啊！怪不得他們這般放心，這老頭兒早就對她恨之入骨，也罷，誰讓她擾了他愛徒的七情六欲，阻了他的修道之路呢？
思及此，陳芙突然有些暗暗的得意，圓悟大師越是憎惡她，是不是越表示，她的劉元越喜歡她？一抹冷笑也浮上嘴角，當年，便是這老和尚，害得她與劉元生生分離，他恨她，她又何嘗不恨他？
若不是看他是真心實意疼惜劉元，她早就殺了這老東西！
圓悟大師眉頭緊皺，怒喝︰「你還笑！妖女，老衲行走江湖數十載，從未見過你這般恬不知恥的女子！」
「燒死她！燒死她！」
參差不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讓陳芙一顆原本冰涼的心狠狠顫栗起來，這就是她拼盡全力去保護的一群人，這就是她願意為了他們自甘墮落，落草為寇的一群人，而今，他們居然就因為一個老和尚的妖言，便要親手燒死她？
一行行清淚摻雜著血污從陳芙臉上滑落，如果能夠重活一世多好，她再也不要為了這群素不相干的人折磨自己，什麼胸懷天下，心系黎民，她不過是念著幼時他們賞過她一口飯吃，讓她苟活于世，只因那個眉眼清澈少年曾認認真真地對她說過「阿芙，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所以她才會萌發出要助他們在饑荒中活下去的強烈念頭，現在看來，她所努力的一切都不過是個笑話，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巨大的木柴架起，陳芙只感覺自己被人架著，似乎要被人推向深淵一般無力。她輕飄飄地跟著他們走，毫無反抗之意，被綁在槐樹上時，她都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
直到濃煙升起，燦爛的火光在腳下歡呼跳躍，她才忽的想起了什麼，她想起了那個紅著臉向她乞水的小男孩，她想起了那段他們相互依偎著取暖的時光，時過境遷，他們之間，從此將再無廝守的可能。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圓悟大師擋住了她看向他的目光，她也不惱，只有輕輕的歌謠從她嘴里唱出︰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