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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巡游

戰事已經進行了兩年多。

成元十二年秋,一陣風吹來烏雲,遮蓋了晴空,一場秋雨眼看就要到來。

大路上疾馳的衛兵停下,開始穿著雨布,以提前做好應對。

前方不遠處也有一群人趕路疾奔,看到披甲帶械的衛兵,路人立刻停下,其中一個挑夫沒有驚慌,先辨認旗幟,見有淮字,竇字,鎮字,便松了口氣。

「這是咱們竇縣的兵。」他給其他人介紹。

女侯重整衛道最主要的就是收整衛軍。

現在衛道的衛軍分三種,負責州縣當地治安的為鎮兵,歸當地州府調派,在州府內要塞駐守的為營兵,歸于衛道調派,此外便是衛軍,由朝廷命軍號,長官也由朝廷任命調派。

路人們跟著張望一眼,不用挑夫提醒主動避讓到路邊,這是大家都熟知的規則。

兵士們很快穿好了雨布前行並沒有多看路人一眼,更沒有上前審查。

兵馬過去,路人們也繼續向前奔跑,在大雨來臨之前到了竇縣的城門。

城門熙熙攘攘,而且多數都是青衫讀書人。

挑夫排在後邊向前張望,詢問其他人︰「怎麼今天這麼多人?又都是讀書人,以前可不知道我們這里有這麼多讀書人。」

「不是今天這麼多人。」旁邊的人道,「這幾天都這麼多人。」

另一人指著那些讀書人︰「有真讀書人有假讀書人。」

挑夫更好奇了︰「這是做什麼?以前都沒人當讀書人,為了一口吃的,爭先恐後說要去當兵,現在當讀書人能干啥?」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不是好幾天沒看官府公告了?朝廷里下了新動向了,要開常科了。」

又打量他一眼,見他干瘦黝黑,皮糙肉厚,肩上挑著重重的貨物,分明是一個苦力。

「你知道什麼叫常科吧?」

挑夫有些恍惚,常科啊,有多少年沒听到這三個字了?快要十年了吧?

「現在開常科?」他聲音有些飄忽,「外邊還打仗呢。」

歌舞升平,揚名推舉白衣公卿,那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事啊。

耳邊其他的人聲音忽遠忽近的傳來。

「咱們這里打完了啊,咱們這里早就太平了。」

「女侯說了,太平的地方先開常科,而且據說女侯還要親自在殿內策問。」

「這你說的就遠了,咱們這里能有幾個入殿,能考個鄉貢就不錯了。」

他們的話沒說完,挑夫听不到了,擠著向前,抓住一個穿青衫的人就問︰「在哪里報名?什麼時候開考?考什麼?明經還是進士?」

青衫的男人胖乎乎,有些嫌棄的推開他的手︰「你一個挑夫,問這些做什麼,說是六科都考。」

六科全開!那就是前所未有的盛事了,挑夫用手一抹臉,將挑擔一扔︰「我要報名!我要報名!」

四周的人嚇了一跳,看著這個挑夫往城門里沖,忙伸手按住。

「你失心瘋了,敢在城門鬧事?」

「你敢不排隊?你想被罰做苦役嗎?」

還好挑夫依靠這麼多年的習慣形成的本能冷靜下來,也還好城門的守衛比先前多了幾分寬容,只看了這邊一眼,沒有上前。

喧鬧很快安靜了,城門按照次序進出。

挑夫最終沒有撿自己的擔子,急不可耐的向前走,身邊的人好奇的詢問「挑夫也會讀書嗎?」

挑夫臉上露出笑︰「我讀了一輩子書,我一直在讀書,我就是這十年當了挑夫,我也沒有停下讀書」

說著說著他哭起來,人也穿過了城門,再無顧忌的手舞足蹈向前跑去。

「我終于能做個讀書人了!我終于能學有所成了!」

看著挑夫跑開了,城門前的人們目瞪口呆,又搖頭笑︰「這听到開常科都要發瘋了,等將來進士及第不知道還要瘋多少人。」

竇縣縣衙外喧鬧擁擠,還好官吏們分工明確,引導著忙而不亂。

正廳里坐著兩人,一個原任縣令,一個現任縣令。

「老衛,我們這邊已經很忙了,你不忙著準備科考,跑我們這里做什麼?」現任縣令說道。

衛知府道︰「對上官什麼態度!我警告你,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該有的規矩都要立起來,年底要考核的。」

他說著端起茶喝了口,意猶未盡。

「這是咱們當地的老山茶啊,這麼便宜的茶,我現在很少喝到了。」

現任竇縣縣令黑著臉︰「你要茶就明說,至于還炫耀一下嗎?」

斗嘴歸斗嘴,正事還是要說。

「我不是閑的想來看你。」衛知府低聲道,「我這次是陪著上邊的大人來的。」

現任縣令一驚站起來︰「哪個?是姓劉的還是姓黃的?」

朝廷有兩個巡察使,心狠手辣,油鹽不進,這兩年不知道多少地方官死在他們手里,地方官員無不聞名色變。

「你怕什麼啊。」衛知府瞪了他一眼,「心虛啊?」

現任縣令道︰「我不心虛啊,但怕還是有點怕。」

衛知府寬慰他︰「別擔心,不是巡察使。」

現任縣令松口氣坐下來

衛知府接著道︰「是武都督。」

現任縣令蹭的又跳起來,武都督!可比劉黃兩位巡察使更可怕。

他是侯夫!

「他現在在哪里?我,我怎麼迎接?」

「侯夫,不不,武都督帶了多少兵馬?」

「我們竇縣雖然小,提供萬數兵馬一日飲食不成問題。」

現任縣令在屋子里坐立不安來回走動。

衛知府端坐如山安然,笑道︰「別緊張,武都督又不是外人。」

竇縣算是第一侯的娘家,他們這些娘家人見了女婿有什麼可緊張的。

「不對吧。」竇縣縣令回過神,「武都督其實跟夫人沒什麼關系,夫人是,劍南道的大小姐。」

這侯夫是真是假,還沒定論呢,據說劍南道這邊的人听到這個問題都笑而不答。

「應該不是假的吧。」衛知府思索,又肯定,「不管婚事真假,夫人跟武都督的感情都是真的。」

這是毋庸置疑的,武都督長的那麼好看!

竇縣縣令還沒見過武都督,很是好奇,理了理衣衫︰「武都督什麼時候到?」

衛知府道︰「已經到了,但不要我跟隨,自己隨便走走去了。」

竇縣縣令頓時再次緊張,所以還是巡查,還是微服私訪那種!

但願城里的官員們不要給他找麻煩!

秋日的山路雷聲滾滾,很快豆大的雨點砸下來,路面瞬時煙霧蒸蒸。

「烏鴉,前邊有個村子。」王力喊道,雨布下頭臉被打濕,「去避雨。」

武鴉兒在水汽中看向前方,山坳里有個村落若隱若現,他道聲好,催馬疾馳

大鍋蓋掀開,熱氣將灶火房吞沒,老漢揮舞著勺子舀一碗碗姜湯在托盤上。

「老丈。」王力擠進來,「我來我來。」

他將姜湯端出去三碗,大雨變的淅淅瀝瀝,很快就要停了,馬匹擠在柴棚,護衛們站在廊下。

王力對他們招呼一聲「自己去喝姜湯。」

護衛們應聲是,王力和老丈進了屋子,武鴉兒和胡阿七正在擦拭頭上臉上的水,看到老丈進來,點頭道謝。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老漢道,「山里的雨就是這樣一陣一陣的。」

武鴉兒喝了姜湯,向外看︰「老丈,這里附近有個山,不知你知不知道,九年前」

他的話沒說完,老漢就笑了︰「你是說女侯當年遇山賊的地方吧?」

王力忙道對對,又嘿嘿笑︰「老丈你怎麼知道我們要找什麼?」

「這幾年來看這座山的人多了。」老丈笑眯眯道,「都想看看神仙落地之處。」

王力哈哈笑了︰「什麼神仙落地,那是劍南道大小姐,她正好路過。」

老丈笑了笑︰「不管她是什麼人,那一晚我們村子剛遭受了劫難,她半夜從雨中而降,解救了我們,對我們來說,她當得起一聲神仙之稱。」

王力被反駁的有些訕訕。

武鴉兒問︰「當初她來過你們的村子?」

老丈驕傲的點頭︰「而且還巧了,來的就是我家,當時那個雨啊比現在要下的大的多,我們白天被山賊劫掠,有死有傷,老漢我也被打的差點斷了腿,我躲在屋子里哭,突然就听到外邊有人叫門,我這破門能擋住什麼啊,山賊們一腳就踹爛了,但叫門的人一直在門外,只等著我應答才肯進,我大著膽子舉著燈往外看,一眼就看到」

王力在一旁故作不在意,豎著耳朵听,听到這里忍不住接話問︰「看到什麼?」

「看到雲蒸霞蔚中站著的夫人。」老漢神情似乎回到那一日,紅潤的臉放光。

還雲蒸霞蔚,王力月復議,眼花了看不清吧,但這次沒有出聲。

武鴉兒一笑。

「後來夫人在我這里留宿一宿。」老漢道,「第二天要走,還給我錢,我不要,她就說,那就幫你們報仇吧。」

他伸手一指外邊。

「夫人親自帶著人上山剿匪,救出了我們的親人。」

也救出了他的母親,武鴉兒看著外邊,外邊的雨停了。

「我們也上山看看去。」他站起來道。

老漢笑著道︰「山上打理過了,都有標識,還可以從我們村子里請個向導,可以進行講解。」

還做了標識,還有講解,這都什麼啊,王力在後扶額。

「不用向導了,我們閑來無事路過,隨便看看。」武鴉兒道,又一笑,「不過今晚要在老丈家留宿一宿,不知方便否?」

老丈高興的笑了︰「方便方便,我這兩年新蓋兩間屋子,十幾人都住得下。」

武鴉兒笑著道聲好,帶著王力等人走出來,按照老丈指的方向去了。

老丈目送他們離開,轉身喚出隔壁一家的小童,讓他記下有自稱商人十五人,外地口音年紀相貌等等

「人太多了。」小童蹲在院子里握著筆歪歪扭扭的寫,抱怨,「寫起來太麻煩了。」

老丈呵斥︰「不要偷懶,你好好讀書練字,女侯開了常科,等你長大了去考個秀才。」

小童咬著筆桿︰「我爹其實就識幾個字,他可教不了我什麼」

「小千說了,縣里要開縣學。」老丈道,「到時候讓他送你去上學就是。」

小童頓時歡喜,學不學的不重要,想到城里熱鬧的街市,各種各樣的吃食,還有雜耍看,頓時口水流下來,也不用老丈催促奮筆疾書

沿著明顯人工修出來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王力看著路邊大石頭上的「山賊洞」三字哈哈笑,想到一路上還有什麼,女侯入山處,女侯臨陣處真是服了這些村民

一行人很快到了山洞前,山洞倒是沒有修過,殘破不堪,還隱隱能看到火燒過的痕跡。

「當時這里藏了兵器,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女侯主動放火燒了。」胡阿七說道,「假作毀尸滅跡。」

幾人在這里看了看,又順著指示去看了民眾罹難處一個山澗,這邊的石頭上詳細的刻著當時有多少人被殺害扔下去。

俯瞰其內並沒有尸骨。

尸骨大多數是附近的山民,被親人領回安葬,也有一些過路的人變成無主尸骨,由女侯統一安葬了。

崖邊只有一座墳,沒有碑文。

「就是這個。」胡阿七道,「元吉說,當時讓幸存的村民認了尸體,把雀兒安葬在此。」

武鴉兒接過王力遞來的包袱,道︰「這個丫頭被萬嬸買來,勤勞機敏,萬嬸也輕松不少,還給去探望的兄弟們夸贊過。」

萬嬸那時候已經病了,說有這個丫頭在,以後娘也能有人照顧。

胡阿七道︰「元吉說,她是抱著一個山賊而跳下山崖,很英勇。」

武鴉兒點點頭,將祭品擺放在墳前,道聲謝謝︰「我娘現在很好。」

他站起來看四周

「護送嬸子的其他人都是在山下被殺的。」胡阿七道,「尸骨找不到了。」

武鴉兒將一壺酒打開,在墳前向四周傾倒︰「你們可以安息了。」

從山上回到村里,晚飯是老丈煮了一大鍋肉湯,村民們還幫忙照看馬匹,喂上好的豆料,還有村婦幫忙清洗被雨水打濕的衣裳,保證一晚上就能烘干。

人馬都吃飽喝足,換上村人的新衣裳,在干淨的房間里睡個好覺。

不過也有人睡不著,武鴉兒躺在床上,听另一邊的王力給胡阿七數錢。

「姜湯可以不給錢,但吃人家的肉湯,要給點錢吧。」

「洗刷馬匹可以不給錢,吃豆料總要給點吧。」

「洗衣服可以不給錢,穿人家新衣服總要給錢吧。」

「老胡啊,我覺得不對啊,我們這是被宰了吧?」

「說什麼呢,怎麼能是宰?人家說了,是承蒙女侯施恩才能有今日的好日子,這是還報與女侯咱們給錢,不是給他們,也是給女侯了。」

听著兩人的說話,武鴉兒笑著翻個身閉上眼睡去,說話聲漸漸遠去,耳邊又傳來雨聲,似乎又下雨了,一聲震雷讓武鴉兒睜開眼。

眼前一片黑暗,但敏銳的本能讓他一瞬間清醒,這不是他睡覺的地方,而他也不是在睡覺。

武鴉兒站在大雨中,前方的黑暗漸漸散去,一片火光,有哭喊聲,有男人的笑聲,火光映照,男人們腰里手里的刀劍閃閃。

一群女子被推搡拉扯,衣衫凌亂。

一個女子忽的從中跑出來,一個男人嬉笑著伸手攔,那女子抱住他尖叫著向崖邊沖去,瞬時消失。

笑鬧的男人們沖到崖邊,喊叫咒罵。

是做夢啊,武鴉兒松弛了身體,因為白天上山祭奠,所以才會夢到這些吧。

他抬頭看天,雨水打在臉上,不是以往夢里的無色無味無知無覺,冰涼刺骨。

這個夢很真實啊。

他低下頭,松弛的身子又繃緊,眼前沒有了叫罵的男人,也沒有了哭泣的女人,只有一地的尸首。

而他就站在尸首中間,看著一張熟悉的臉。

「娘?」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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