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意思是……」慕容灼見好就收,低聲道,「朕難受。」
喬薇舉起剪刀,冷笑道︰「剪掉就不難受了。」
「這多不合適。將來世人說起咱們夫婦,將會說小周後嫁給了一名太監皇帝,傳出去還不是丟你的臉?」慕容灼煞有其事地道。
喬薇想想也是。
宮廷秘史可是會流傳千古的,為了羞辱這王八蛋而丟了自己這張老臉,不劃算不劃算!
她默默收起了剪刀。
成功逃過一劫,慕容灼微微吁出一口長氣,忽然轉了話題,「喬薇,朕昨日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真實,有時候朕一醒來,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夢外。」
喬薇可沒心情當什麼知心大姐姐。
她愛搭不理,抬腳準備走人。
「朕夢見朕愛上了一名女子,可她不愛朕,朕急了,為了留住她,不惜挑斷了她的手腳筋,囚禁她,把她馴化成乖巧溫順的模樣。」慕容灼舉起自己虛弱無力的胳膊,「喏,喬薇,就像你現在對朕一般。」
喬薇的步子一下子止住。
這個故事,何其熟悉!
她猛地回頭,語氣一下子激動起來,「你還夢見了什麼?」
難道,他記起公子玄一那一世的事情了?
「朕還夢見,朕與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慕容灼目光深深地望著她,嗓音壓得很低,「只是,朕沒有保護好她們母子。她應當……非常非常恨朕吧。」
沒有保護好?
喬薇倏地笑了起來,神情冰冷。
什麼沒有保護好?
明明是他親口下的追殺令!
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不過是他遺棄了的玩物而已!
「喬薇,你說,究竟朕要怎麼做,才能求得她的原諒?」
「很簡單。」喬薇掀起嘴角,惡劣地一笑,「等你死了,在這世上的痕跡全部被抹掉了,她自然也就不恨你了。」
「是麼?」
「當然,如果我是她,我是絕無可能原諒皇上的。」
「那若朕傾其所有,只為求得她的諒解呢?」
「不可能。」喬薇湊到他耳畔,嗓音如蘸了毒汁的蜜一般甜膩,「除非,你能把她失去的那個孩子還給她。」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孩子……」慕容灼定定望了她許久,沉吟了片刻,忽然問道,「喬薇,你想不想要一個孩子?」
「臣妾不想要孩子。」喬薇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
即便再生一個,也不可能是她失去的那個孩子。
她所在意的,從頭到尾都是那個尚未成形就慘遭不測的無辜胎兒罷了。
她失去的東西,他再也無法教她重拾。
正因為如此,終其一生,她都無法原諒他!
……
永安帝跟小周後夫婦,就這麼在宮中蹉跎了三十年。
三十年時限一到,喬薇徹底膩味了。
她命人造了一輛輪椅,推著永安帝到城牆頭,眯起眼楮,迎向初升的日頭,神思縹緲。
小周後已不再年輕的臉頰上映著一層迤邐的橙光,為她的面容增添了幾許柔情。
「你看,太陽要升起來了。」她笑著說道。「不管人世如何變幻,陽光總是如此溫柔,真好啊。」
慕容灼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笑彎的眼眸,神情已有些痴了。
「是啊,真溫柔啊。」他喃喃地道。
小周後跟他斗了三十年,以往總是皮笑肉不笑的,這回,他難得在她臉上看到了柔和的痕跡。
「答應我,活下去。」喬薇忽然說道。「即便活得再痛苦,也要拖著你這殘廢之身,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嗎?」
慕容灼心里突然升起了極為強烈的不安。
眨眼間,喬薇已躍上了城牆,轉身朝他一笑。
「我曾經說過,我會毀掉所有你在乎的東西。」她暢快地笑了一聲,嗓音嬌嬌脆脆,竟如少女一般甜美,「其他東西,我都毀得差不多了,只除了一樣。」
慕容灼吃力地抬起虛軟的胳膊,只觸踫到了一截金紅的衣袖。
他想攥緊她。
他害怕她再次從他手心里溜走。
可是,失去了筋的手指,是如此的頹然無力,他一個廢人,竟然妄圖想抓\/住什麼,純粹是徒勞。
「那樣東西,就是我自己,對不對?」喬薇臉上綻開了燦爛的微笑,「公子玄一。」
不是疑問,也不是反問,而是陳述。
他們曾經那般親密無間,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他來呢?
在他身體里,屬于公子玄一的那一部分特質,逐漸蘇醒了。
既然他最在意的就是她,那她,便毀了她自己,教他永遠活在失去的痛苦之中。
「我恨你。」
恨到……不惜以她自己的命做賭注,來換取他一生的悲痛。
光滑的金紅布料調皮地在慕容灼掌心打了個轉,又迅速抽離開來,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喬薇就在他跟前,如一只巨大的蝴蝶,輕\/盈地翩躚起舞,迅速往城牆下墜去。
隨著一聲沉悶的「咚」,這位小周後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告罄。
「不」
慕容灼雙目通紅,悲嘶聲被烈烈風響扯得斷斷續續。
很快,她就听不見他在說什麼了。
「小喬姬!!!」
……
「暮國永安三十七年,妖\/媚惑主、挾勢弄權的小周後周喬薇自城牆墜落,凶手疑似永安帝慕容灼。太子慕容朝夕發誓替小周後報仇,隨即發動東宮政變,奪皇位,禁永安帝。懦弱無能的永安帝于暗無天日的水牢中度過晚年,享年六十九歲。」
茶樓里,有說書先生捧著史書夸夸其談。
市井百姓對皇家的愛恨情仇,總是懷著極大的八卦之心。
「要說這永安帝與小周後之間相愛相殺的故事,老朽足足能說上三五月不帶喘口氣的。小周後陰狠歹毒,永安帝懦弱無能,這一對啊,真是冤孽喲!」
「永安帝並不懦弱。」角落里,冷不丁響起了一道格格不入的聲音。「他只是太愛小周後了。」
愛到……舍不得去傷害、去記恨。
這一對夫妻的小情趣,一般人可真無福消受。
眾茶客聞言,回首望去。
角落里空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仿佛他們方才所听到的,只是一場錯覺。
「唉!」茶樓外,一名穿著焦黃色道袍的枯瘦道士頓足,抬頭望著天空,似乎看到了什麼感興趣的東西,眼楮眯了起來。「終于……重生了嗎?」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預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道士搖頭晃腦的,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
很快,他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淹沒,如泥牛如海,再無蹤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