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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老妖婦

夕陽已經暗暗沉去。

據說, 錦繡老母陳國公夫人來的時候, 整個盧府上下,全都驚動乍然忙呼成一團。

兩府隔著東西兩條大街, 位置很近, 不遠。錦繡母親是坐著轎子,一路悠哉悠哉, 讓他的夫君陳國公,陪同一道來的。

錦繡這個老母, 雖已有五十出頭。但, 看上去, 風韻猶存,皮膚細女敕光滑,猶如白玉豆腐般吹彈可破,並不十分顯老。

當然,這些修飾形容,用來形容錦繡的母親未免顯得過于簡陋寒磣——她的身材很高挑,腰細。流水肩, 標準的美人頸……不過,這也是其次, 最最引以錦繡這個老母引以為傲的——就是用她本人的話, 她的這長相身材比例實在過于標準——標準得,如果砍斷胳膊, 就成了傳說中那個鼎鼎有名名的「米洛的維納斯」女神雕塑。

誰是「維納斯」?為什麼要砍斷胳膊?

誠然, 錦繡無法听懂, 誰也無法听懂。就連同床共枕那麼十幾年的糙漢子將軍丈夫,也無法听懂。

錦繡母親口辭里總有一些奇奇怪怪、任誰也听不懂的怪詞兒。

像什麼「科學」、「民主」、「新潮社」、「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婦女解放運動」……以及她動不動就愛掛在嘴上的——她的偶像——「孫中山老先生」等等。

除此,錦繡的母親還會跳舞。

時下,宮廷里最為流行的,莫過于舞動輕甩長長女人水袖的「翠袖紅裙折腰舞」、「凌波舞」、以及「白舞」……可是,錦繡母親卻不跳這些,柔韌的身姿和線條,長胳膊、長腿、長脖子,外加一個好看頭型,腳尖立地,一腿支撐,另一腿往後高高舉起,或是劈個腿,開個叉,轉圈,再轉圈兒……然後,輕輕盈盈,回眸一笑,得意洋洋地沖她女兒錦繡解釋著說——她的這舞,叫做「芭蕾舞」。

「‘芭蕾舞’是個什麼玩意兒?」錦繡問。

曾經,她被那母親優美輕盈的舞姿一時迷住感染——或者說,她是想讓母親給自己做一套同樣輕盈漂亮的白紗裙子,那樣的平底柔軟、可以把腳尖立在地上的好看鞋子。

「不行!」錦繡母親回說︰「你沒有這個天分!—— 所謂‘開繃直立爹媽給’,可惜了,你沒有遺傳老娘這樣的天然優勢——這舞,你跳不了!」

錦繡,其實何曾有多想跳那個舞啊?壓肩、把桿、壓腿、劈腿兒實在太辛苦太吃力。她想的,不過就是能穿上那樣仙女才穿的白紗裙子而已——

錦繡母親自己給自己做的,白紗裙子。

……

盧府整個上下一片騷動。

錦繡的這個老娘來時——是的,盧府的當家主母盧老太太——自然躬行有禮、一路攜著家中女眷微笑相呈地親自迎接過去。

屋頂的夕照就快隱退,蘊著一派詩禮書香的盧家大宅子,白牆黛瓦,微茫見星。

盧老太太笑︰「原是親家母和親家公光臨大駕寒舍!——呵,怎麼都不吩咐下人們早通知告訴一聲,瞧,這剛過飯口,酒席都來不及準備,親家公和親家母本來就不常來,這一次,怕是疏了禮數,招呼不周了!」

如此,招呼一番。

而那天的盧老夫人,穿的是一件兒藏藍色鳳鸞雲肩通袖妝交領長襖,配一條老氣橫秋的黑褐色馬面裙子。手捏著一方軟帕。臉上微笑極其適度,不太多,也不太少,像早練了無數次,量也剛剛恰到適中。身子端然直立,足立得平平穩穩地,仿佛不那一番態勢——尤其是,錦繡母親這個京城里鼎鼎有名的「老妖婦」、「老妖精」跟前兒——非如此,彰顯不出她們盧家女人的端莊、優雅與風範來。

盧信貞和孟靜嫻除此也站在一旁。

孟靜嫻穿的是一件半新不舊杏白雲肩通袖素花對襟短襖,黛紫裙子,寡婦打扮,極其溫婉有禮向陳國公夫婦福了個身︰「親家夫人,親家老爺……」

話音一落,隨後,她們府上的三姑娘盧信貞癟了癟小嘴,也極為心不甘情不願彎腰福了個身︰「親家夫人,親家老爺……」非常傲慢地,接著,微地一冷哼,用她,只有她和孟靜嫻才听得見的嗓音︰「呵,真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就這麼橫沖直撞,天也晚了,還要不要人睡覺?!」

孟靜嫻忙扯扯她袖子︰「噓,三姑娘!」意思是,仔細別人听見。

陳國公夫人倒沒拿一雙眼楮去瞧盧信貞,嘴角淺淺一勾,把她這親家太太盧氏上下一打量,開門而見山。

她問︰「誒?我們家霏霏呢?怎麼不見?——這孩子,真是奇了怪了!如今嫁了人越發是有規有矩了,見我們這個做母親父親的來,也不出來見見,這……這還真是越發孝心過了頭!」

裝模作樣,嘴上,雖然是罵,言辭口吻,卻是無盡寵溺。

是的,她這一趟來,一半是因為——錦繡的貼身大丫頭春兒,在錦繡去了一趟春台戲院,後又听說被她的姑爺盧信良那樣一番「逮捕」捉了回來之後——盧信良便把錦繡關進了書房臥室,還上了門鎖,說什麼要好好懲治調/教一番。春兒擔心出事,立即差人告知給國公爺和國公夫人。

兩個人一听,尤其是陳國公夫人,這還了得,當下大怒,說什麼也要親自來跑一趟。

國公爺道︰「不去!夫人要去,你自己去便是!多大個事兒嘛,我看,就我們那霏霏寶貝兒丫頭的性子,這姓盧的能治得了她?呵,我倒是手板心煎魚給他吃——」

他嘀嘀咕噥,然而,不到片刻功夫,被錦繡母親偏過臉來冷冷一盯。然後,趕緊改了口,漲紅著臉,把桌子一拍︰「去!當然得去!——哼,盧信良這豎子實在可恨!動什麼不好,居然動到咱們寶貝閨女兒頭上了!夫人,為夫我這就去整裝待發,命人備轎,非得給姓盧的小子一個下馬威看看!」接著,屁顛兒屁顛兒,離開錦繡娘視線。

其實,他頂多也是去玩湊個熱鬧的。

錦繡娘這才收回那冰冷目光,嘴角冷冷地往上一翹,「——慫樣!」

當然,還有一半原因,她這老娘是沖著和盧信良的一番交涉來的。此事暫且不提。

盧老太太吃地一驚。

她的臉上微微有些尷尬。

是的,此事——關于盧信良將錦繡關閉起來,說要教訓,她也讓丫鬟婆子們打听了。兩個人究竟在屋里做什麼,自然不知。

當下,心有些慌了,忙道︰「呵,瞧瞧,瞧我這記性!」趕緊笑著打著馬虎眼,不說盧信良要關門教訓錦繡等事兒,只拐彎抹角,轉了數彎,說錦繡其實並不知兩老來了,估計是睡了。接著,驀一使眼色,沖丫鬟說道︰「去!把少女乃女乃和二少爺都叫來,說親家老爺和親家太太來了!——去,快去!」

就這樣,幾個人,打著哈哈,終于,也不知花廳客套站坐了多久。

忽然,一道聲音︰「霏霏!你怎麼了?你這是——」

錦繡和盧信良就站在門外。

兩個人衫袍不整。

大概,估計,可能——時間的倉促匆忙——兩個人房里一陣廝殺拼命過後,袍子沒來得及更換,儀容沒來得及收拾整潔,彼此身上脖子上的各吻痕咬痕及其他印記還沒來得及清除——眾人全都紛紛站起身來的驚詫目光中,兩人袍帶松垮,眼窩微青,就那麼神情疲憊互不看對方站在那兒——完完全全的,是一臉的房事縱欲過度跡象。

一臉的yin/靡曖昧跡象。

錦繡娘陳國公夫人首先從椅子上緩緩站起。「霏霏!」

是的,剛才那聲音就是她發出。

她不可置信,走近女兒跟前,拉著她的手,把她上看看,下看看,左一圈,右一轉,仔仔細細,仿佛連身上每塊皮、每塊肉、每根筋都要看個清清楚楚。「——你怎麼了,啊?這是?」她說。「盧信良,他把你……把你到底……到底怎麼了?」

然後,憤怒地,氣血上涌地,深吸了口氣,像是忍了又忍,猛地一轉身,身下黃裙一個飄逸回蕩轉折:「我說賢婿!你不是——你不是孔孟聖人的門徒弟子嗎?不是張口仁義,閉口天理人欲道德規矩禮儀的麼?——這是怎麼說?啊?怎麼說?」

聳肩,攤手,一臉不可置信地,像看妖怪一樣在打量身前的女婿盧信良。

盧信良臉驀地拉黑,俊面緋紅。

就差沒當場說︰岳母大人,你這麼大驚小怪作甚?——就算是孔子孟子門徒,但睡他的老婆,也是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再說,你覺得你女兒會吃虧?

微閉著眼,下巴抬高,默不吭聲。

其他諸人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不管是盧三,盧老太太,還是孟靜嫻,都還沒反應過來這兩人究竟怎麼回事?

錦繡輕眯著眼,斜挑著眉,打量著她母親︰呵,她倒要看看,她的這老娘,這「老妖婦」——到底,想玩哪門子的ど蛾子?

是的,是個ど蛾子!

她的這老母,無事則已,只要有事,只要一挑眉,一抬眼,她就準會得知,一會兒,不久,鐵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如,她爹陳國公就不知栽了多少回在這上頭。再者——人家兩口子,「燕爾新婚」,就算「白日宣/yin」那又怎麼了?她一個做丈母娘的,這麼一副大驚小怪樣算怎麼回事?

「嗯咳——」

一道聲音,打破局面,大廳所有人齊齊偏轉過頭去。錦繡的老爹,陳國公,體型富態、面皮微憨地,卻不知何時撢撢袍角,慢悠悠從椅子站起。「那個,我說夫人啊——」

是的,錦繡的這個老父,也是五十出頭,樣貌並不怎麼清俊好看。五官有些糙,人有些胖,膚色也有些黑。

唉!錦繡常常忍不住扶額︰多險啊!幸而自己這樣貌是從老娘那里得來,要是真長了她爹這慫樣……嘖嘖,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不過,錦繡對這個老父,卻十分維護疼愛。並超過她對她的母親。

陳國公先是討好似地對錦繡娘說︰夫人吶,既然咱們這閨女沒事兒,是不是得該回府了?——呵呵,瞧這天色也不早了……然而,話音一落,剛準備起身去拉她。「嗯咳!」錦繡娘淡淡地、似有似無地、很是一臉不耐漠然地,把他冷盯一眼。就像之前在府邸,這似乎已經是習慣的表情和動作。

「你先別在這里瞎攪合——」她說。聲音又細,悠長悠長。陳國公的手立馬僵住。

「這,還輪不到你說話出風頭的地步——」錦繡老母又道。

意思是,哪邊涼快哪邊呆著去。你個窩囊無用的廢物,老娘還有很多事情沒辦完,你在這里攪什麼攪?

很那動,那言辭語氣……其實,錦繡母親是故意的。

所謂,殺雞給猢猻看——她,就是要讓盧家這些人知道,尤其是女婿盧信良知道——什麼,才叫做一個男人該有的低三下四;和,什麼,才叫做一個女人的威風與霸氣。

陳國公無奈,對眾人搖頭聳肩,尤其是對她女婿,像是在說︰看,這才叫做好男不跟娘們斗!小子啊小子,要多學學!

盧家那些娘門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誒!」

首先是盧三兒,袖子靠靠她旁邊站著的大嫂孟靜嫻︰「你看見沒有?天吶——果然,果然是名不虛傳吶!」

此話包含內容信息太多。一則,好家伙,這,做女人做到這個份上,天吶,真不知該如何形容。一時,羨慕嫉妒以及各種恨;一時,又覺如此潑婦老妖狐狸精不要臉的老賤貨——瞅瞅,時下能有幾個女人能那樣?想想自己從前——是的,她的從前,大概十五六歲上,也訂過婚,沒過多久,對方人都沒見過,就一命嗚嗚英年而逝——而自己呢,就因出生盧家,為了所謂的名節忠貞,為了所謂的「牌坊榜」能鐫刻下她盧三小姐的大名——自己,就不得不為那個尚未見過面的未婚夫,死守貞操——甚至,連個「寡婦」的名號都夠不著。

畢竟,像她的大嫂孟靜嫻,雖是個寡婦,但好歹和男人相守陪伴一場。

哎……

盧三的內心戲,真是復雜不少……

同樣的,孟靜嫻和盧老太太兩女人也是。

盧信良表情復雜。

錦繡母親忽然走到盧信良身邊。「賢婿!」她說。這一次,倒是雙手交疊兩袖,寶釵搖動,一步一步,緩慢優雅地,表情端端莊莊,四平而八穩。「這麼晚了來叨擾,你——不會不高興吧?」

意思是,遣避眾人,咱們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嗯?

第二十二章  龍玉

錦繡娘和她的女婿盧信良要聊什麼?誰也不得而知。

靜靜的茶煙氤氳盤旋。香氣淺淡。小小的茶室,人都走了。甚至包括錦繡也走了。兩個人,盧信良和陳國公夫人對面而坐。琴幾邊上一盆白玉海棠在茶煙中微曳開放。

陳國公夫人說︰「你和咱們霏霏,干脆——還是和離了好!」

送在盧信良唇邊的茶盞驀地一頓。這話倒是言簡干脆果決又直白。盧信良沒有吭聲。

陳國公夫人又道,這一次,倒是放緩了語氣,抬眼看向盧信良,她的女婿,輕輕地,嘆一聲︰「你們兩個人打算就這麼一輩子下去?啊?——霏霏那孩子,我先不說她,誠然,她長成這樣,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難辭其咎——倒只是,不能就這麼為難你了!這門婚事,雖說是皇帝一時鬼迷了心竅糊涂所致——然而,亡羊補牢,未必沒有補救辦法——你們兩這就和離,明兒我就進宮去跟小皇帝說,說當時——」

就這樣,陳國公夫人快刀切蘿卜——利落而干脆地,那張漂亮美艷的紅唇上下翻動,把個人家小兩口小夫妻的關系與出路,微微妙妙,說得透透徹徹,明明白白。

見盧信良不做聲不言氣的,進而,她又補充一句︰「怎麼了,賢婿?——你岳母我,這話說得不對?」

一笑,馬上又改口︰「呵,是了,不能再叫你賢婿了!今後,你和霏霏一撇清關系,老身我還是得稱呼你一聲盧相大人——怎麼樣?盧相大人,老身這話,你都听明白了?」

盧信良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抽搐,發顫和發抖。

他還是沒有做聲。

又過了好半晌,終于,他也淺淺地,微微地,緩和而從容地抬起目光鎮定一笑。

「岳母大人!」他說︰「你的這算盤,打得好倒是好——」

「嗯?」陳國公夫人眯眼。

「只是可惜,你們家霏霏,現在,還離不開本相——」霸氣的口吻。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帶水。

「又是為何?」陳國公夫人板著張臉。一副面孔,拉得比騾子還長。

盧信良卻不再說什麼。那茶盞,拿在他手上。白瓷冰花紋的和田玉杯子。里面泡的是雨前龍井。他輕輕地啜了一啜。茶煙輕裊中,垂下睫毛。據說,這茶初品時會感清淡,真者甘香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無味,然,飲過後,竟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這微微妙妙的感覺和悸動——讓他出了出神。俊面又是微微一紅,他想起了錦繡。

或許,他和她兩人的關系,就是這茶。

茶的香味彌淪于他的齒頰之間,然而,有些味道,尚可琢磨。

就像是一種修行求聖、格物至理至真之路。

他要格「錦繡」這個物,任務還未完成。

把那茶又啜了一口,靜靜地,表情無波又無緒。誠然,盧信良不會把兩個人已有夫妻之實的這一緣故說出來。當然,估計對方也不那麼在乎。放下了茶盞。只道︰「咱們盧家向有治家之訓,家門和順,雖饔飧不濟,亦有余歡——」

一頓,垂著睫毛把玩茶盞,又說︰「你女兒既然已經嫁給了本相,不管怎麼說,我們之間的關系如何——她,到底是本相的夫人,一女不事二夫,這是節志。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她的節志,那就是忠其夫,為其守著志——從前的那些事小婿我不管,不過,現在的本相只知道——這輩子,她除了小婿,真的還不能再有其他男子——」

話說得倒是輕輕巧巧,很是在理。

陳國公夫人忽然就笑了,挑挑眉︰果然,果然——果然是她料想得不錯——

不得不佩服起女兒錦繡的本事來。想這盧信良,何等迂腐頑固老古董老腐朽一枚,偏偏要栽在她女兒錦繡的頭上。這今後的好戲,就要一出一出開演了是不是?……倒也不再多說什麼。更也不會傻得去拆穿。「嗯咳」一聲,也放下了杯子,指如蔥根,翹了個蘭花,掏出袖中的絹子壓壓嘴角,再點點鼻尖——

她說,終于道出了此番前來之目的︰「不和離也可以!」

一頓,湊近了他,眨眨眼楮,微笑從容︰「我說賢婿——尊府上,听說有一個前朝末代因亂世遺落下來的‘龍玉’,就如今在你的手上是不是?」

盧信良當時一下就怔了。

錦繡從大廳出來以後。

就一直納悶︰她的這個老娘,老妖婦,這次——又準備耍什麼ど蛾子了?

不,絕不是那麼簡單,絕不是听春兒說,她被盧信良關起門來準備教訓——她是來替她振怒發威這麼簡單。

回到了自己院子廂房,讓丫鬟春兒泡了壺茶,也是杯洞庭碧螺春。湯色銀綠隱翠,卷曲如螺,白毫畢露,錦繡對著那茶靜靜出了會兒神。「春兒——」她叫。春兒趕緊過來問小姐有什麼吩咐。又因為不經錦繡同意便把陳國公夫通知過來,春兒大概是心虛緣故,眼睫毛低閃回避,一臉嬉皮笑臉的笑。

錦繡倒不與她計較,只說︰「你想辦法打听打听,你們這姑爺,到底在和我那老娘交涉什麼——」

錦繡篤定,兩個人一定是在交涉什麼。

春兒應聲去了。然,好半晌功夫,去去來來,總是搖頭。「小姐,他們把門關了,又不讓進去,春兒沒那本事兒,可真的听不真切啊!」嘟著小嘴兒,小臉紅撲,額上有汗,顯是跑得腿都要斷了。

錦繡罵︰「沒出息——」終于,她想了一個辦法,「有了!」

通往盧信良書房那兒有一道「狗洞」,如果順著「狗洞」爬過去,自然從院子後門,可以偷听到壁角。

春兒說︰「小姐,難不成你要鑽狗洞啊!」大驚失色。錦繡白了春兒一眼,「廢話!當然是你鑽!」

春兒臉皮紅漲,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通過鑽狗洞的方式,悄悄咪咪,狼狼狽狽,爬了過去。

「——小姐,他們說的是‘龍玉’!‘龍玉’!」

春兒終于回來,大張著口型,又是比,又是劃,小臉仍舊紅彤一片,汗水淋灕地。

錦繡剛開始還听不仔細,「——龍玉?什麼龍玉?」

忽然,臉色驀地一變,就像有什麼軟骨頭卡在了她的喉嚨管里,她張口結舌,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春兒忙來攙她︰「小姐,你怎麼了?小姐?」

錦繡對著春兒揮了揮手,很是疲憊木然地揮了揮手。

兩只眼楮,像是驟然失了明亮,變得呆呆滯滯,往日的飛揚、神采、得意、跳月兌、驕里傲氣……一掃而空。

「春兒,你先下去吧,讓小姐我靜一靜……」

春兒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她,手還攙著她的胳膊衣袖。

「听見沒有!我叫你滾!讓你下去!——听見沒有!——滾!滾!滾!」

她連說了三個「滾」。春兒傻了,呆了,愕了,驚了。「是,小姐,奴婢……奴婢這就滾。」眼楮含淚,臉色又羞又紅又迷茫。春兒福了福身,輕關上了房門,走了。她不知道小姐怎麼了,袖子抹抹眼楮,嘆了空氣,對著院外濃濃暮色的秋葉梧桐,長長地搖頭嘆了一氣。因為,小姐好像很少對她這樣發過脾氣。春兒以為,這次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錦繡手捂著臉,慢慢地。她的臉,慘白得非常明顯。已不知砸了多少次杯子,摔碎了多少東西。

最後,自己也知乏了,才疲憊地,緩緩地,徒勞而無用地,靠著一張紅木圓桌坐下來。

像個布偶,軟軟地,疲憊無力,坐下來。

是的,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幸福滿盈。至少,外人眼里的那樣驕傲,以及盛氣凌人……

那個「龍玉」,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寶貝物件兒,對錦繡意味著什麼,此事,暫略不提。

若干年前,當時的錦繡,僅有十一歲的樣子。

「踫」地一聲,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從錦繡頭頂豁朗傳來。

是的,兩個人又吵架了!

錦繡母親和錦繡父親,這對已經不知吵了有多少回的兩夫妻,這一次,勢必要吵出個輸贏勝負來!

「你求我也沒用!——你求我,該離開的還是得離開,該走的,還是得走!」

當然,每一次,錦繡的母親都是理直氣壯。即使不理直,氣也是壯大無比的。

錦繡在簾子後面偷偷听著。瓷器上的碎沫渣滓,散落了一地。

錦繡父親說︰「那女兒呢?——你的女兒霏霏,你也打算不要了?你就真的舍得離開她?——她那麼小,十一歲都不到,尚未及笄,人都還未嫁呢?——蕭愛頤,我說,你心怎麼那麼狠,啊?」

錦繡的心一下顫落起來。那種空空的,茫然的,低低的,失落的……

錦繡母親道,「哼!」她冷笑出聲︰「你少拿咱們女兒來壓我!——葉予槐,我可告訴你,若是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想選擇的路途——就算是女兒,照樣,該放棄,你夫人我也做得出來!」

錦繡的眼楮大大張著。

就那麼大大地。

仿佛周圍置身整個房間的一切……那看上去並不般配的一對父母……那精致的廂房……那廂房里燈影重重中掩映在帷幔上自己縴瘦的身影……妝台上,菱花式樣的控雲銅鎮,配著那大紅的底子,鮮艷而奪目……種種,種種,小藤木書架,月白冰紋瓶里插著一大枝臘梅……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翻了個兒——和從前看上去,怎麼就不一樣了呢?

怎麼就不一樣……

那個「放棄」,錦繡母親咬得很重。

錦繡無法形容當時听到這兩個字眼的感覺。

最後,又是經年數月之久,這對夫妻,當他們再次又不知為了何事頭皮發麻爭吵不休的時候,錦繡終于弄懂了。原來——他們是為了「龍玉」。

一件,對錦繡母親說非常貴重不可獲得的寶貝東西。

因為只要有了那東西——錦繡娘就可以隨時走,是的,想走就走,想離開就離開——離開她,離開錦繡的父親,離開……離開這個對她來說,不曾有過絲毫值得留戀回味的、她們的家——他們的國公府邸,以及,她並不在乎的堂堂公侯夫人身份……種種,種種。

錦繡重又倒了一杯茶在手上。

仍舊是那盞淡淡雅雅的雨前龍井。

靜靜地,盡管茶已冷了,她還是啜了一口。

現在,她不再去回憶十來歲那麼些年錦繡母親和父親的各式吵鬧。並且,那樣的吵鬧,總是錦繡母親佔了上風。錦繡的父親,他基本已經懂得對這個女人各式各樣卑微的、恭謙的寬容與忍讓。作為一個男人,多麼難得!多麼可貴而不容易!錦繡有時候都想︰「既然這個女人想走,你就讓她走唄!」——然而,心還是「疼」,原來,當年那個「該放棄的也得放棄」——是多麼讓她難過,尷尬,以及難堪。

葉錦繡其實有時候挺恨這個女人。

當然,約莫你在恨一個人之前,那麼,首先必得是先「了解她」、「弄懂她」,徹底地且「搞清楚她」!

錦繡的母親對錦繡,一直是個「謎」。

所以,就為了那個「龍玉」——錦繡打算豁出去了!

她,要向如今的這個丈夫,這個叫盧信良的男人——豁出去了!

第二十三章  盧相的色迷心竅

暮靄沉沉,秋風紛亂。

盧信良伏案在書房的燈燭底下寫著奏章。最近朝事繁雜,他實在太忙太忙。

陳國公夫人已然回府。錦繡母親口中的那個「龍玉」——他自然沒有應襯。

是的,盧信良何曾不知這個女人所提的條件——意思是,若不應允與她女兒錦繡「和離」,那麼,必得將那所謂的「龍玉」毫無條件轉贈給她。真是個貪心的女人!

盧信良忽然有些納悶,這「龍玉」——是的,他有過,就是一次無意古玩收藏撿漏所撿到。據說是前朝某位皇帝身上的佩飾之物,也並不算價值連城——這女人,對這物件兒「如饑似渴」做什麼?

盧信良後來把那「龍玉」高價賣給一名豪商,是為賑災之用。他是個兩袖清風、一心為民的好官。為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錦繡老母要那個「龍玉」自然是沒有了!

錦繡娘說︰「——沒有?我說賢婿,你是誆我的吧?」看來,分明是不信。

盧信良後來不吭聲,不言氣,半晌,才嘴角冷冷勾起,這樣回了一句。他說︰「岳母大人,你這是打算要賣你女兒嗎?」

錦繡娘勃然大怒!

是的,是真的怒了!

當時的錦繡娘,臉色慘白,上下嘴唇一翕一動,哪有先前的氣定神閑與囂張威風。

「你說我在賣我的女兒?……盧信良,你居然說我在賣我的女兒?……我那麼愛她……天吶,你居然……你……你……」

錦繡娘後來是怎麼離開的,盧信良已經忘了。

他只是有些頭疼,對于錦繡——他到底是拿什麼樣的心境、心態來看她?

他想起今天兩個人在床上的交/歡——錦繡那大膽、主動、潑辣,以及毫不含羞的叛逆反抗——當時,盧信良把征服錦繡看做是對她唯一的情潮和目標。

可是,當錦繡娘要說「和離」的時候——他那種反應是為什麼?

那種強烈的,全身都在發抖抽搐的反應……到底是因為什麼?

這時,涼月當空的秋夜,風吹著院中的梧桐頗有些冷。盧信良擱下毛筆以及本本奏章,豎了豎衣領——那件泛白的紫色細點花紋軟綢家常禮服,正準備再去找一件給披上。

忽然,就在這時,一道女音傳來——

「相公,請問妾身可以進來嗎?」

是錦繡!

清甜的嗓音柔婉低順且又逼真確切。

錦繡為盧信良端了一盆「洗腳水」在門外。

亭亭的身姿,款款而立。

那天的盧信良——是的,那天的盧信良——幾乎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毛孔和血液都在收縮以及戰栗。

一件外袍外未來得及披上,人就僵了,表情愕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是的,他的第一反應︰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又在打什麼算盤和鬧什麼ど蛾子?

錦繡笑笑,當然,眉眼真的是那麼溫,那麼順,和他夢中的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居然重疊在了一起。

「相公!」她把那盆專門為盧信良手試過的洗腳水,輕輕地,溫柔地放下。然後,又輕輕地,溫柔地,拉著盧信良一邊檀木太師椅坐下。為其幫他幫那件外袍披了,穿上,並系著帶子,再素手彎腰親自為其月兌靴除襪,輕捏著他的兩腳——盧信良白皙溫潤質感如玉的腳趾丫丫,且一邊捏揉,一邊又將其放入銅盆。聲音呢,也是甜美乖巧低眉溫婉的像水珠一樣︰「——你看吶!」她說,「天氣是越來越冷了,相公,你身為一國之相,朝事又這麼雜,不讓妾身親自為你好好泡泡腳怎麼行?我呀——」

一笑,她又淺淺地,低著眉,顫著睫毛,抿嘴兒說道︰「我呀,我這個做夫人的——其實也早該來好生好生服侍您了,從前,一直任性刁鑽蠻橫無禮,是妾身的不是,相公你能那樣待我,說實在的,妾身的心里好生感激不盡,所以,您放心,從今兒晚上起,妾身會改!——」

她像是在賭咒發誓,「真的,妾身改!從今以後,相公你喜歡妾身做什麼,妾身就做,相公您不喜歡的,妾身連踫都不踫——好不好,相公?」

然後,又把頭輕輕地,溫柔地,如水似地,偏靠在男人雙膝。盧信良的背皮一抖。繼而,她又抬起來,沖盧信良賢賢惠惠溫婉甜美一笑,繼續幫他按腳、泡腳、洗腳、揉腳去了。

盧信良深深吁了口長氣︰——舒坦!真他姥姥的舒坦啊!

他不知道自己暗中已經學會了「他姥姥」三個詞兒。

那溫溫熱熱的洗腳水,泡著他的雙足——再加上,女人那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就那麼在腳心以及腳背按著捏著,盧信良感覺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舒張,伸縮,打開……他的氣血在噴張,不停地,像棉花絨線團被吹開了似的,又像錢塘江漲了大潮——渾身的血液,都在一浪高一浪的沸騰滾涌。甚至,那麼舒坦舒服地,看著柔和的燭光下——女人的一張臉——錦繡,那精致溫順美麗嬌嬌弱弱,如風中一朵小百合的面孔,她就那麼凝望著他,時不時地,一低眉,一抬眼,臉上無盡的羞澀與靦腆——

是的,盧信良感覺自己的□□欲/望,都快暴漲了。

不,這個女人絕對不可能這麼乖,這麼巧的。

這個女人,一定有什麼目的。

如此的賣力費盡心思……

可是,究竟是什麼心思與目的呢?

——「龍玉」!

盧信良豁然一震,終于終于醒轉明朗過來。

盡管,周身的「激烈**」還沒消退下去。他板著張臉,面無表情,「捏得太輕了,手,要重點!」

葉錦繡,既然,你想演戲是吧?——好,本相陪你玩玩兒。

嘴角重又淺淺地,隱約勾起。面上的表情,不露一絲惡作劇的痕跡。

錦繡「哦」地一聲,「輕了嗎?」倒也乖,使勁兒地,對著盧信良右邊的那個腳板心使勁兒地、報復性地重重一抵。指甲剛剛乘機陷入肉皮。就像發泄。

盧信良吃痛,「茲」地一聲,兩頰面皮狠狠一抖,不過,仍舊皮笑肉不笑。「很好,很好,就這力道,剛剛好——」

這小妖精,就這點疼,本相暫且忍耐忍耐也無妨。——只要,治得了你!

就這樣,一揉一捏的,面皮一抖一嘴里「齜齜」聲不斷的。突然,「唉喲」一聲——

錦繡手按著自己的肚子。「相公,真不好意思,我,我好像——」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倒還真是,態生兩靨之愁,姣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喘息柔弱無助。

盧信良仍舊面無表情,「娘子,你又怎麼了?」整個一無動于衷。

「不,不是,我……相公,我,我的葵水好像來了,真、真不好意思……」

「……」

據說,那天的盧信良,始無所料,反轉了過來——本是低眉順眼的錦繡為其泡足捏腳——結果,偌大的一個大反轉——最後,就連他本人也十二萬分詫異地,變成了他為她泡腳捏背。

錦繡說︰「相公,真、真不好意思,妾身葵水不幸突至,怕是穢及相公,妾等妾身先回房處理處理——」

然而,話音未落,手按著頭,身子一暈,輕飄飄地,一個旋轉,就轉到了盧信良身側椅子上。

盧信良也沒多想,趕緊將她抱住︰「夫人,夫人——」他還真擔心起她了。

錦繡仍舊淚光點點,一副嫻靜嬌花照水樣,喘息柔弱,可憐而無助地,顫動著睫毛,幽幽把眼一睜。

「妾身這是老毛病了——其實,泡泡熱水腳就好了。」

然後,又言過其詞,夸大事實地,告訴盧信良,說,每個女人都是差不多的,葵水至,遇冷則痛。現如今快要入冬了,這老毛病就又犯了,而且,若是處理不好,弄不好會死人喪命。

「這麼嚴重?」

一听死人丟命,這還得了,盧信良趕緊將錦繡懶腰一抱,輕輕地,仔細往對面的象牙雕花大床放著躺下。

他才不想成為一個鰥夫,還這麼年輕,不能先讓這女人先沒了性命。

哼!錦繡心里冷笑,得意地,盡管臉上仍舊嬌喘微微,一舉一動猶如弱柳扶風︰想跟我錦繡斗!也不打听打听!——你且給我等著,盧信良,就算老娘我現在是對你有所「利」有所「圖」,但你想從我這兒撈便宜使喚——盧信良,你還真是黑夜里摘桃子,不分老女敕啊!

那天的兩人自然是又睡在了一起。

據說,當時的錦繡緊按壓著她的肚子一直叫疼,而盧信良呢,把錦繡抱到了床上,自然為其是泡了腳,揉了肚,但終覺哪里不對?——可是,又哪里不對?卻一時說不上來。像是啞巴吃了黃連。後來,兩個人上了床,錦繡說腳冷,盧信良倒也听話,極其乖乖地幫她捂了!然,這捂倒是捂了!但周身的□□,憋得之難受難解,偏偏地,錦繡還明知而故而、裝膜作樣問了一聲,「相公,你來教我讀讀那些聖賢書好不好?——」

聲音溫柔地,嬌媚地,猶如黃鸝鳥似地,甚至要讀,還是朱老夫子的那些人欲天理。

打臉!實在是打臉啊!

盧信良黑著張臉,那天的火——那天的周身難以紓解的某種就像火山快要噴發爆裂的**,也不知是怎麼消下去的。

總之,誰都知道,有些事情,如男歡女愛,一旦有了一次,就想有二次,三次……更何況,美人兒在側,一臉的溫順乖巧——可是,偏偏地——

「該死的朱夫子!該死的孔聖人!」

盧信良覺得,現在的自己不是瘋,就是色迷心竅,邪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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