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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廠公從良政觀(十五)

李德保退後三步, 站在屏風後恭謹謙和放低聲音喚:「奴才已將藥尋了過來,千歲公可在殿內?」

殿中霎時傳出拖拽椅子, 翻動書卷的窸窣聲響。

千歲公隱約還對著夔龍紋卷書案那頭的九殿下匆匆囑咐了一句話,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九殿下,竟不甚快意的頂撞幾句, 才不甘不願懶懶「哼」了一聲。

李德保端著錦盒子進去送藥, 果然見著方才那逾矩的九殿下剔著指縫, 輕疊雙腿閑散坐回原來的位置。

李德保眼觀鼻鼻觀心行至丹陛下, 他對上千歲公神采奕奕目光, 遞上藥膏又含噓問暖幾句, 方垂首退了出去。

他卷起帷幔走開幾步,殿內又響起一陣細微騷動, 足靴踏過柔軟如意紋地衣所摩擦出的動靜, 宛似一只生著毛刺的小鉤子, 勾得李德保情不自禁止住腳步。

一向怠于搭理人又愛潔的千歲公, 今日一反常態竟對著九殿下做出那等親昵之舉……李德保做了十幾年重萃宮總管, 亦從未見過他那般喜怒形于色。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沉湎夫君男色, 遲遲不願入重萃宮問安的九殿下, 近來卻一反常態時常入宮拜見, 更與九千歲一待就是一整日。

且這些時日,千歲公多半將他們打發出去, 不允他們靠近正殿半步。

李德保不比宮里那些小黃門年輕, 然而在宮里模爬滾打這麼多年, 早已練就一套識人喜惡的火眼金楮。

依他之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決計暗藏私情。

原先他想著這二人一向水火不容,千歲公又多次在宮中提起陛下懷胎十月,生下的這些皇子皇女,即便獨處在一處,也多半是千歲公威勢佔了上風。

這些皇家貴冑里,他最不喜的,無非身為皇女卻極有野心的九殿下付靈嫣。

可昨日千歲公還滿口說著九殿下的不是,今日便陡然變了卦。

千歲公滿臉寵溺將禁步柔柔簪入九殿下發鬢的那一幕,把李德保激得不輕。

李德保伺候千歲公由來已久,亦對前朝之事略有了解。

九殿下新納的那位夫君乃是易丞相四子,易丞相把持朝政之心人盡皆知。又容他私心揣測,易霄此番嫁入朝華殿,是易丞相借九殿下之手,蠶食付氏皇族勢力也未可知。

他擔憂九殿下是受易家蠱惑,為得皇位不擇手段,遂陷害千歲公此番失了心智,才做下這些不同尋常之舉。

李德保左思右想難掩心中焦躁,踮起腳尖復又半道折回殿內。

謝嫣從紅漆托盤里收起那枚精巧錦盒,姬贏卻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打開。

他擰眉凝視手中那枚小巧瓷瓶,眼底暗流無聲涌動:「九殿下整日就愛到處惹是生非,何處受了傷?」

謝嫣托腮歉意笑道:「後腰。」

他將瓷瓶交還于她,掀起半邊眼皮淡淡眄向她:「摔的?」

謝嫣眸光閃爍幾下,她烏黑眼珠繞著眼眶轉了幾圈,倚著桌案臉不紅氣不喘道:「是啊,九千歲這具身子嬌嬌弱弱,走個路也能摔倒。從前是沒覺察出來,九千歲這副身子,竟比靈嫣還要來得柔弱嬌貴……九千歲尚未入宮前,大抵也是個眾星捧月的世家公子吧?」

姬贏乍然聞她此言,手里托捧的瓷瓶,止不住自傾斜掌心,落入奏折之間的縫隙里。

他臉上淺淡笑容瞬間消弭殆盡,眼底隨即浮起幾分不耐,姬贏扶著案邊龍紋徐徐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她面無表情道:「本座今個乏了,便先行回去,煩請殿下好自為之。」

謝嫣笑而不語,亦並肩送他出了殿門,姬贏失神間意外踩住繁冗衣擺,生生被高聳門檻絆了一跤。

謝嫣伸出手穩穩扶住他右臂,姬贏發髻上簪著的一朵絹花在風中顫了顫單薄身子,擦過謝嫣虎口,緩緩墜入琉璃地面,攪動一池漣漪。

玄青袖口被謝嫣攥得有些變形,姬贏盯著她挽住他手臂的那只手,靈動雙目霧氣隱隱,似嗔似怒喝道:「放肆!」

謝嫣仍記著頭一回拜見他時,她未曾留意足下玉勢,不慎跌入姬贏懷中的景象。

七八個內侍手忙腳亂將她從姬贏頎長身形上拉開,簇擁著他褪下鶴氅,疾疾沒入屏風後沐浴更衣。

他這神態活似被人捉弄欺負的小媳婦,憤怒中不失委屈,委屈中又不缺傲慢輕視,染著紅暈的小臉女敕得仿佛能掐出水兒,仰面慍怒不已瞪著她,端的是活色生香。

謝嫣松開手跟在他身後,不甘示弱頂撞回去:「靈嫣好心攙扶九千歲,您卻硬是不肯領情,此番回去怕不是又要沐浴更衣?」

她又氣又笑揉著眉心嘲弄:「真是嬌貴!」

姬贏顴骨處,隱隱籠上一抹淡如花霧的潮紅。

泛著幽藍光澤的絹花滑落下來,鬢邊那縷墨發甫一失去依托,悠悠拂在臉側,如落在脂粉里的一捧墨錦,和著姬贏殷紅檀口與艷光瑩瑩的生動眉眼,絕麗非凡。

他姿勢別扭地牽起朝服繁麗衣擺,費力邁出門檻。

姬贏驀然感到發頂一重,他警覺轉眸望去,原是付靈嫣吹去那朵絹花上積攢的灰塵,抬手重新簪回他發髻里。

雪青色衣袖輕輕拂過他側臉,久違的袖中香鋪面而來,付靈嫣口中熱氣掃過他冰涼耳朵,撓得他心尖尖莫名生起一片瘙癢。

姬贏鴉羽般的眼睫不受控制抖了抖。

愕然之余,他忘卻推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縱容她膽大包天替他綰好發絲,又魔怔似的耐心听她微啟淡唇從容笑開:「這樣才好看。」

他用盡全身力氣,時時提防眼前這出身手段不輸于他的勁敵。

可蓄滿力氣的拳頭,如今仿佛砸進一團棉花里,蓬松棉花輕而易舉卸去姬贏半身力道,他卻尋不出究竟是何處出了差錯。

他斂下眼底疑惑與狼狽,瑤綺已在庭院里恭候多時,遙遙見著他們二人並肩步出,忙抱著披風追上來。

瑤綺神色驚懼望了謝嫣一眼,慌忙上前叩首行禮:「奴婢叩見九千歲,九千歲聖安。」

謝嫣揮了揮手指,遂轉身走入殿內。

她落座在龍紋卷案前,李德保立刻上前替她添了杯新茶,他扒住奏折搖搖欲墜:「千歲公……您這是……」

謝嫣從氤氳茶霧里抬眼:「怎麼?」

李德保舌頭打結:「奴才都瞧見了!奴才都瞧見了!千歲公被那早有家室的九殿下勾去了魂,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與她卿卿我我……」

謝嫣揭開蓋子呷了口香氣四溢的茶湯,神色不怒不喜。

李德保自覺失言,跪下連連謝罪懇求開恩。

謝嫣閉眼任濕氣紛紛糊上眉睫,頓了許久才允他起來:「你不認為,九殿下生得很好看麼?」

李德保欲哭無淚,勞煩千歲公您攬個鏡子照照自個兒行不行?您這容貌,就是看上十個九殿下也不為過,何須去和一個有夫之婦拉拉扯扯?

「……九殿下雖美,仍不及千歲公半分風華。」

「瞧你這話說的,」謝嫣輕飄飄擱下手里杯盞,拔開藥瓶瓶塞,倒出一團雪白膏子,「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李德保:「……」主公您最近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

姬贏隨瑤綺起轎駛往朝華殿,走至半路,穹頂無端端又飄起鵝毛大雪,瑤綺隔著層層羅帳憂心忡忡道:「殿下這幾日往來重萃宮之間忒勤了些,正君多次入書房求見殿下,殿下皆不在殿中。且先不說正君,奴婢將將瞧著姬贏那個老閹人的神態,似乎對殿下極為上心……」

姬贏風情萬種覷她一眼,語氣無一絲一毫的起伏:「宮里隔牆有耳,今後不許再說閹人這兩個字。」

「喏,」瑤綺委實不清楚殿下究竟是何時轉的性子,明明從前的殿下素來與九千歲水火不容,如今卻越發疲懶荒廢。

正君也不曉得去哄,政務也並不上心,整日與姬贏那個老閹人縮在重萃宮里,不知都在做些什麼。

老閹人蠱惑人的一流手段,從陛上便可窺見一斑。

為免殿下平白遭閹賊作弄利用,也為使殿下今後夫妻恩愛同心,瑤綺不禁多嘴提醒道:「殿下您可千萬別受那姬贏的欺騙,姬贏品行極差,且又是陛下豢養在身旁的男寵,若不是有陛下撐腰,一個孌童何故能權傾朝野?」

姬贏死死按住額角跳得正歡的青筋,笑不露齒瞥著簾外猶不知分寸的女官:「本宮記下了。」

瑤綺最喜殿下這點,行事從不拖泥帶水,又明辨事非,于是呼了口氣甚是欣慰:「殿下英明。」

姬贏眼角隱匿的諷笑若有似無,他暗道自己何止英明。

姬贏由著瑤綺攙下轎子,瑤綺視線不經意落在他左耳簪著的梅花上,瞳孔立時一縮。

她記著這種名貴綠萼,皇城之中唯有重萃宮還種著一株。

今早殿下分明是戴著絹花出門的,怎的去重萃宮轉悠一圈,回來便換成這綠萼。

再念及她接殿下出宮時,偶然觸到姬贏眼里流露出的脈脈情意,瑤綺渾身一震。

這閹狗竟雜食到這個地步!無論是兒女成雙的承元帝,還是新婚三月的殿下,姬贏那畜.生看上的人,怎麼都是些有家室的!

瑤綺手腳哆嗦了下,遲疑間復回過神時,殿下已走出很遠。

與其讓她被姬贏那個老賊玩弄于股掌之中,還不如勸慰正君快些與殿下和好,盡快生下子嗣斷了姬贏念想。

在瑤綺看來,正君只是為人冷淡又不善言辭,可姬贏卻是個無惡不作、利用殿下謀得帝位的奸宦,這兩個孰善孰惡,哪一個才是殿下的良人,自然分毫畢現。

眼見殿下已向著書房行去,瑤綺親自轉去正殿給正君遞口風。

姬贏漫不經心撫模桌案慢慢坐下,他隨手抄起一本卷宗翻看,叵耐卷宗上的黑字又密又小,他不過看了幾眼,便覺眼楮尤其酸澀疼痛。

他復起身在書房里負手踱步散心,雙眼意外望入一扇做工精細的菱花鏡內。

泛黃銅鏡上無一絲劃痕,清晰映出他付靈嫣瑰麗容貌。

姬贏抬手撫上鬢邊那朵偷梁換柱的綠萼,嘴角莫名綻出一絲笑意。

她唇齒里的溫度依稀在他耳側縈繞,袖中暗香撩撥得他眉眼愈開愈濃。

姬贏信手摘下那朵開得正旺的綠萼,耳發瞬間滑至頸窩一側。

他小心翼翼將花朵托在手里,凝視銅鏡里少女絕艷明麗的容貌,蕩漾著盎然春波的眉彎突然微揚。

這樣……似乎還真挺好看。

他低頭嗅著綠萼芳香,忽听有人在身後嘆息:「殿下,您還要和霄耍多久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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