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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絕勝皇都正值鶯歌燕舞的好時節,春燕撲稜著一雙稚女敕翅膀在雨幕里盤旋低飛,碧草自夾縫中無聲冒出綠芽。

牙尖凝著珠玉般的水珠,似小姑娘螺髻上簪著瓔珞的發髻,搖搖晃晃地在風中顫動自己的身姿。

護城河河面上結著的寒冰終于有了融化的跡象,岸邊上的楊柳不知何時抽出柔軟枝條,遠遠眺望而去,是一片葳蕤的綠霧。

泛一方小舟行于其中,迎面拂來的料峭寒風吹鼓了衣袖,慕君堯負手立在船夫的身後,默然瞧著滿目□□不語。

歲月彈指一揮已過了二十載,他閱盡千帆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稚女敕單純的青年。

披著簑衣劃槳的船夫扭過頭來,憂心忡忡地提醒:「大人,雨下得太大我們一時半會還到不了,您還是先去里面避一下罷……」

慕君堯緊了緊身上已經洗得看不出顏色的衣衫,低低道:「無妨。」

船夫不再多言,慕君堯乃先帝臨終前親封的托孤大臣,剛正不阿如斯,傲骨嶙峋如斯,也只有每年的這個日子才會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孤獨和無助。

小船飄飄蕩蕩行過一炷香,終于在岸邊停靠下來。

慕君堯撐開油紙傘抱著一堆紙錢緩步走上布滿青苔的長階,路過一方長亭時,里頭有個十多歲的少年得意洋洋朝他揮手:「太傅太傅!朕在此處!年年的今日你都推月兌不去上朝,今日被朕逮住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打扮成書童的太監總管忙步出長亭迎慕君堯:「聖上說什麼也要跟出來,還望大人不要見怪……」

慕君堯眉眼安詳:「微臣不敢推拒,若是聖上不嫌棄此地簡陋,自可與微臣同行。」

生于深宮之中的少年一出生便是太子,不曾見過民間景致,今次頭一回偷溜出來滿眼都是驚奇和興味。

慕君堯在一處墳前停下來,墳前栽種的綠萼梅花花瓣飄飄落落,他拂袖掃去塵土,將護得完好的紙錢元寶輕輕放在墳前,又喚船夫取來火折子和火盆。

紙錢和元寶在火光里慢慢燃盡,少年帝王閑著無事,索性辨認起墓碑上的模糊字跡。

「……先室慕君堯夫人之靈?」

帝王止住了口,父皇早先被人刺殺落了病根,彌留之際將他托付給慕君堯,慕君堯的存在對于他而言亦師更亦父。

他知他家中既無親母亦無發妻,曾經年輕時僅僅同當時的安親王之女有過婚約,然而安親王之女惠安師太圓寂多年,眼前的一切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帝王疑惑問他:「太傅何時娶過妻?太傅夫人是誰家的姑娘?」

慕君堯模出一盞河燈置到香爐前,因帝王一句無心的話,思緒悄然越至多年前。

他一生摯愛的妻歿于二十年前的煙花三月,溫暖陽光撫上她毓秀恬淡的面容,他親眼看著她在他懷中與世長絕。

她雙目渙散,最後留下的話卻是如有來世不願再做丫鬟。

他抱著她冷透的身體神色茫然至極,她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不願再同他相見,還是她想擺月兌身份的鴻溝光明磊落地站在他身前?

然而謎底他再也無從得知。

他親手將她下葬的那日,安王府郡主一身緋衣跑來山上尋他,雙目通紅扯住他:「君堯哥哥……你不能這麼對我!」

慕君堯漠然把她推到一邊:「郡主同在下毫無瓜葛,還望郡主自重。」

小姑娘哭得肝腸寸斷:「我是對你隱瞞身份不假,可是君堯哥哥你知不知道,碧水愛慕你愛慕得快要發瘋!嫣紅她一個小小的罪臣之女,憑什麼讓你魂不守舍,憑什麼?」

「所以你就逼死了她?」

雲碧水陡然睜大眼楮。

「那日王香也在房中,你對她說的話,我全部知曉。山高水遠,你我今日言盡于此,郡主是成堯未過門的妻子,還望郡主自持身份。」

她在他身後崩潰大哭,上氣不接下氣道:「嫣紅服侍你多年,身子磋磨得不成樣子,她遲早都是要去死的與我又有何干?她究竟有什麼好能讓你一顆心都死在她身上?」

慕君堯回憶起那日田莊上她那次的以命相護,少女如花的嬌顏在烈日下生動熾烈,是他抵擋不住的艷色撩人。

這麼好看的姑娘怎能在他一個得了瘟疫的廢人身邊蹉跎年華,他要放她出府另覓出路,她卻扒拉他雙腿死活不走。

她命令他好好活下去,為了娘為了自己報仇,哪怕苟存于世也要活下去。她認真的神色讓他神迷,他第一次對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貼身侍女有了妄念。

他拿著毛筆正要去水缸刷洗,黑夜里,她在水缸邊的雪白身影格外惹眼。

她披上衣服轉回屋子,慕君堯回過神驚慌失措奔到桌案前,听著她走近的腳步聲心如鹿撞。

此後她的一言一行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月復中饑餓,她夜入廚房偷了一堆菜蔬回來。

他無法離開田莊,她便親自求了王氏。

水井邊,他捏住刻刀的手指被磨得生疼,而她反握住他的手掌又軟又涼。

她日夜趕工替他制出貼身的衣衫,他仍記得一襲白衣邁進馬車中,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與欣慰。

嫣紅身上的鞭傷如郎中所言一般不能消退,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笑:「哪個丫鬟身上沒有幾條疤。」

馥梅苑狹小破敗,她親自打掃,他擔心她太累抬手便要代勞,一個不察抱著她滾到榻上,她滿頭青絲如九天之水流瀉,柔軟細膩的發稍蹭得他心口發癢。

中秋之夜她不顧危險救下他,護城河上的一吻,讓慕君堯終于看清自己的真心。

他是深深迷戀喜歡她的,迷戀她的倔強她的小性子,喜歡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微笑與動容。

這種日益滋長的愛慕漸漸發展成他不顧他們身份之別都要娶她為正妻。

先帝欲削弱世家豪族,他便自甘成為先帝的刀子。

已是四品殿儀學士的慕君堯在大殿上同先帝坦白:「微臣斗膽求陛下寬恕臣的欺君之罪,中秋那日的淨身房,微臣實是被人藏在了草叢才避過了這一劫。」

先帝頗有興致:「哦」

「亡弟算計微臣與淑妃娘娘有染,是微臣的侍女將微臣救了出來。」

「朕還以為你不會說起此事,慕成堯伏法前早已認下一切,」先帝賜他坐下,「愛卿如此表明忠心是何意?」

「微臣請聖上賜婚,微臣願娶侍女嫣紅為妻,從此不與世家權貴往來。」

他如此自斷後路,先帝豈有不應之理,當他欣喜若狂回到府里要同她說起此事,她卻奄奄一息。

多年來的操勞和辛苦拖累了她的身子,他日日在聖上左右陪伴,竟未看出她日日昏昏欲睡實則已是強弩之末。

先帝微服出巡時被喬裝打扮為子報仇的方氏扎中要害,僅有一年可活。

他發誓一生不娶,慕氏嫡支也斷了後。先帝對他十分放心,懇求他輔佐年僅三歲的太子登基。

慕君堯瞧著太子的小臉想著如若她還在世,興許他們的孩子也有這般大了。

雲碧水使出無數手段引他動心,慕君堯一概閉門不見。

大約是無法忍受世人異樣眼光,她一氣之下不顧安親王夫妻阻撓遁入空門剃發為尼,再不入京。

所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他從意氣風發的青年步入兩鬢星星的中年。

慕君堯領少年帝王下山,半晌才道:「娶的是廢太子洗馬之女嫣紅,今日是她的忌日。」

她生前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念想,唯一留下的只有太師府的滿院綠萼。

微風拂過,花開如她,花笑亦似她。

慕君堯眼角細紋上掛了淚珠,他遠遠瞧著開得熱鬧的綠萼,仿佛她就站在梅花下,始終未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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