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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井村茶園萬頃, 山腳下多有農家樂,民宿與茶舍酒肆, 但段嫣然約她見面的私舍是在龍井山巔,出產特供茶葉的地方。

葉武雖然愛酒不愛茶,但她不愛, 不意味著她不懂。龍井村山腳下產的茗品雖然頂著西湖龍井的名頭, 卻不算名貴珍品,最上等的龍井茶普通人是喝不到的,在頂峰御茶園里白沙地上,有十數株上百年的老茶樹,清明前由技術嫻熟的采茶人將女敕尖兒掐下,回去炒制。

這一點點數量可憐的茶葉都是特供的,首先會分運給中央, 然後剩下的就由富商巨賈高價競得。

段嫣然約葉武晚上小聚, 沿著砌滿石階的青苔,葉武拾級而上, 越往高處,空氣就愈發清新, 也愈發空寂人稀。

龍井山林業茂密,層層疊疊的碧葉如浪濤涌動, 濃蔭暮靄中遠處山寺晚鐘幽幽敲響,萬葉婆娑, 一道斜陽余輝撕裂深林, 猶如利劍劈斬于幽寒寂靜的木石間。

葉武抬起頭, 見「空山茶社」嫻靜地坐落于山顛一隅,薄霧氤氳,暖黃色的光亮從窗戶和大門透出來。

她走了進去。

門口都是段家主宅的僕佣,見了葉武,一一躬身致禮,葉武上至二樓,見到一個女人正坐在窗邊喝茶,面前紅泥小爐燒的正燙,茶湯咕嘟冒著熱氣,她裹著厚重的白色裘草,清白細膩的嬌小臉龐深陷在皮草之中,很畏冷似的。

「嫣然。」

听到她的聲音,女人驀然回首,眉梢唇角都舒展開來。

「葉師父,你來了?」

「你邀我,我怎麼會不來。」

葉武一襲黑底瓖紅色細邊的衣裙,高跟鞋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聲音沉響。

她施施然在段嫣然面前落座,笑著說︰「我們有兩年沒見了吧?」

「嗯,快兩年了。」段嫣然眼楮不眨不眨地瞧著她,忽然眼眶就有些紅了,「師父,你……你都還好嗎?」

「好啊,好的很。」葉武笑嘻嘻的,「小日子過的很舒坦,我簡直覺得在段家的那十七年都虛度啦。」

段嫣然望著她︰「可你瘦了。」

葉武撇撇嘴︰「你們這種女人啊,明明自己瘦成了麻稈,還要跟別人說‘你瘦了’,好讓別人多吃一點,最好吃成個胖子,你看看這都是什麼壞心思。」

段少言被她逗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旋即又垂落眼眸︰「爸爸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不用再說一遍了。」葉武拉起段嫣然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想了想,還是只能不尷不尬地說了句,「嫣然,你節哀。」

段嫣然卻忽然崩潰了,她沒有忍住,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葉武也就不吭聲,什麼都不說,把椅子拉到她旁邊,陪著她。段嫣然哭夠了,抹著眼楮臉頰,一頭扎進葉武懷里,仍然像是當年那個依賴她的女孩子。

「葉師父,你回來吧。」

「……不回來啦。」葉武悠長地嘆息道,「我和你們,本不是一路人,陪了你們十七年,該放我走了。」

「可我舍不得你,我從小就沒有媽媽,爸爸現在又走了,如果你也不在,我……我真的就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葉武拍拍她的頭︰「你不是還有段少言嗎?」

段嫣然直起身子,把淚痕拭淨,眼尾紅紅的,搖著頭︰「我和他以後不會再住在一起。我……我決定嫁給白晝了。」

葉武猛地一愣︰「你說什麼?」

「我決定嫁給白晝了。」段嫣然抹著淚,語氣卻很決絕,「爸爸雖然沒有留下遺囑……但是他生前一直在說讓我們和白家聯姻,這些年秦家風頭太盛,爸爸去了之後,趁著我們百事纏身,他們家又胡攪蠻纏,做壞了我們好多單買賣交易,這一個月我和少言提了很多次這件事,他卻執意不肯娶白薇薇,我想、我想白晝雖然和我性子不合,但他這些年到底還是對我好的,不如、不如我就嫁給他……」

葉武倏忽起身︰「開什麼玩笑?你不是說你不會將就的嗎?你不是說你不喜歡白晝嗎?你從小就說你最討厭成為那些連婚姻都無法自己作主的人,你現在——你現在是一時沖動,你連喜歡都不喜歡他,嫁給他干什麼?為了段家?」

段嫣然又泣道︰「我不想讓爸爸失望……」

「你這樣,他就會開心了嗎?」葉武說道,「他如果真的希望你們犧牲自己的婚姻來成全家業,那你不會單身到三十多,他早就會把你嫁出去,就是因為舍不得,他也只能一直勸你們,卻從來不會強求你們,你現在嫁給白晝,以為是為他盡孝嗎?」

段嫣然正欲再說些什麼,忽然樓下傳來一陣呼嘯鳴響,在空寂寥落的山谷里顯得格外刺耳。

兩人齊齊從窗口往下望去,只見車輪碾過泥土地,滾滾沙礫飛揚,三十多輛悍馬組成的車隊黑壓壓涌上龍井山顛,將空山茶社重重包圍。

葉武一怔︰「這是怎麼回事……?」

段嫣然也是怔仲茫然,但見下面殺氣騰騰,劍拔弩張,從車上下來密密麻麻的戒護人員,各個全副武裝,持械將他們所在的樓宇團團圍住,不由臉色蒼白,揪著葉武的衣擺︰「葉師父,會不會又是秦家的人,他們這一個月來一直在找我們麻煩,肯定又是他們……」

葉武把她拉到身後,自己則站到窗邊,陰沉著臉看著下面的景象。

「放心吧,嫣然,師父在,沒有人可以傷到你。」

說話之間,為首的那輛越野亮起了遠光燈,刺目的光線照徹茶社周遭,緊接著車門打開,一雙黑色皮靴踩在白沙地上,一個裹著風衣的男人神情既冷且肅,他走下車,目光像是削鐵如泥的鋒刀,倏忽朝著樓頂刺去。

葉武他們側隱在窗簾後,從樓下並不能看清里面的景象。但葉武居高臨下,卻是在看到來人面目的時候驀然心驚,胃部甚至都不自覺地揪緊。

「……段少言……?」

那人眉目肅冷,隱隱有蕭殺之意,勻挺的鼻梁之下是顏色極其淡薄的嘴唇,葉武揪心之後,幾乎是松了口氣,回頭對段嫣然說︰「沒事,不是秦家的人,是你弟弟。」

說著從窗簾後走出,站在窗口朝他揮了揮手︰「喂!段先生,好久不見啊。」

葉武天性便是如此,心事越重,笑得越是粲然,越是不知所措,就越喜歡佯作鎮定。

這一聲在劍拔弩張的暗夜里猶如金石擊落,段少言驀然抬頭,但見她眉目如煙,眼梢泛著玩世不恭的薄韻,一張臉嫵媚玲瓏,膚色如芝蘭凝露,白梅覆雪,不是葉武又是何人?

葉武瞧著他,笑吟吟地︰「怎麼帶了這麼多保鏢來,就為了喝個茶麼?看來最近段家戒嚴戒得緊啊。」

不知是不是葉武看錯,她竟然看到段少言籠在暗夜里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緊張,他朝著葉武喊道︰「師父,你下來!」

「啥?」

「下來!」她沒有看錯,段少言走近了,就在她的窗下站著,一貫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英俊面容,此刻寫滿焦急,「跳下來!快點!」

「……」

干嘛?雖然這里二樓很低矮,跳下去絕對死不了而且看架勢段少言確實是會接著她,但她干嘛好好的樓梯不走要跳下去?

葉武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麼,忽然腰上一緊,某個又硬又冷的東西猛然抵在了她的腰窩處。

那是一把槍……

耳邊清晰可聞保險拴打開的聲音,段嫣然一手以槍抵著她的腰,一手握著葉武的胳膊,從她背後站出來……

她下巴抵著葉武的肩膀,朝樓下淡淡看了一眼。

「我不過是和葉師父敘舊,少言,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你放她下來!」

段嫣然只是若有若無地笑了笑,貼著葉武的臉龐,親密無間的模樣。

「放了她?你帶了家族的私衛來對著你的姐姐,你說,我手里只剩下她一張牌,我會不會棄了她?」

「你把她放了,什麼都好說——」

「我留著她才什麼都好說!」段嫣然拔高了音量,「段少言,你以為我會信你?你以為我要和你商量?要知道如果沒有你,這一切——本該都是我的!!」

段少言︰「……你瘋了?她是你師父!」

「我師父?」段嫣然輕輕笑了起來,「我當然知道她是我師父,我敬她愛她,如果不是你逼我,我又怎會出此下策?我本該好好地請她喝完茶,再親自送她去白宅,一路上恭恭敬敬,拉著她的手和她敘敘舊,一根頭發都不會弄亂她的……」

說到最後,聲音陡然又森寒起來︰「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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