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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四十六章 棄城(四)

夜深人靜之時, 這石穴中一片靜謐, 是以隔著巨石,來人的呼吸聲越發的粗重。

「陛下, 先歇一歇吧,奴去尋些柴火來。」

黑暗中平陵御與烏昶對視了一眼,平陵御沒有料到這誤打誤撞進了石穴的人竟是好些天音信全無的聖人,即是聖人那麼這說話的人平陵御一回憶也就確定必是柳泉了,到了這會兒平陵御心里忍不住懷疑,系統倒是神棍一般。

「……後頭的兵馬已經甩掉了麼?」聖人的聲音帶著幾分虛弱, 養尊處優幾十年, 他何曾有一日如今朝這般狼狽。

「陛下放心, 這石穴還是許多年前奴來過的。您還是太子的時候,先帝出獵,那時候皇後娘娘有孕,您出門要尋賢妃娘娘,在這片山林里頭迷了路, 奴和阿章帶著侍衛們尋找, 走了許久,都未尋得殿下, 夏日里頭天氣不冷, 可山上還是涼的, 且這山上也有牲畜猛獸, 阿章、周駙馬、奴帶著侍衛遇見了熊瞎子, 慌亂之中走散了, 奴折了腿,阿章與奴便尋到了這處,等了七八日,才等來了殿下。」柳泉扶著他在一旁的木床上坐下來,「這地方隱秘得很,尋常人定是找不著的。」

「柳內相,章大伴往日也來過這兒麼?」說話的宮女看著年紀與白露相仿,只是對著聖人卻少了幾分恭敬。

「我與阿章都是年幼時候便入宮了,他性子仁善不若我卻是個記仇的,他不似我,我是家中犯了罪才入了宮,他卻因是家中庶長子,又生來聰穎,才教嫡母賣了,那一家人算得上鄉紳人家,卻做這等齷齪事,我便抽了個機會將他一家都下獄了,那嫡母有個孫兒最是寵愛,我卻偏生要將他要進宮來,也要讓他嘗一嘗阿章當年受過的苦。」柳泉听她提起章文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黯淡的火光下道不盡的淒楚。

「阿柳,你說,朕若何到了這般地步?」听得身邊人提起章文,聖人不由潸然淚落。

卻原來那日章文自盡之後,拓跋敢將章文的尸體懸掛在轅門處,更要好事的士兵知曉他是太監,便將他下半身的衣裳月兌掉了。

而對著阿奴,拓跋敢不願與個小女子計較,倒是真的放了她,還令他手下的大將伊婁將她送出大營,至于出了大營,生死就由她自個兒了。

阿奴雖是女郎亦是知恩圖報的,但她更明白自己的性命是章文救得,若非章文只怕早已教這些賊寇糟蹋了,是以她只能朝著章文的尸體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至于旁的她卻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的瞧著章文受辱。

等她一起身便瞧著躲在人群中朝著章文遺體靜靜流淚的柳泉,縱然對方做了掩飾,但他們這些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又有幾個不羨慕權勢赫赫的柳泉呢?是以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個時候她記起恩人自盡之前念念不忘的便是柳泉,是以她雖然教伊婁送了出去,卻一咬牙轉身換了一身小郎君的衣裳又溜了回來。

恰好那頭章文死了,知曉手上失去了籌碼,拓跋敢忙著令手下人攻城,這些北魏士兵便將章文的尸體取下來匆匆燒了,又懸掛上新的人頭。

柳泉白日里做工,夜里便偷偷溜出去將章文的骨灰收斂了收在身邊,恰好便遇見了阿奴,二人一合計,便決定趁著這幾日營中管制松懈,先逃出來。

等到了約定的時辰,瞧著阿柳還帶著一人,阿奴就覺得心下不舒坦,章大伴臨死之前都記掛著阿柳,阿柳卻還帶著旁人,但情勢緊急,她也不願被抓,且他們三個阿奴年幼、柳泉瘦弱,再加上這些日子瘦的幾乎一把骨頭的聖人,三人騎著一匹馬倒也順當得逃了出去。

可才出了營地兜頭便撞過來一行兵馬,三人唬得魂飛魄散,只曉得死命的抽馬鞭,黑夜里視線又不好,連方向都辨識不出來,只能亂撞入林子里。

適逢天降細雪,那馬兒也累的口吐白沫,三人便棄了馬匹,在黑夜里莽莽撞撞的走,也是他們運氣好,兜了一個圈子竟是也能夠找到二十多年來過的地方。

「還不是自找的,若是你安安穩穩在長安呆著,哪里又有這許多事情?皇後娘娘、賢妃娘娘都不會殉國,林大人他們都不會死,章大伴更不會死。」阿奴原本對聖人懷著無比的敬畏,可幾番生死,她心里卻是仇恨著眼前人的,先前逃命的時候不知曉他的身份,此時暫時平安下來,心里頭的怨恨便再也壓不住了,「那拓跋皇子原本都說了若是大伴願意說出你跑哪兒去了,他便不會死,可大伴不肯。」

「……你說林卿怎麼呢?」聖人死死盯著阿奴,嘴唇顫動,竟仿佛遇見了極可怖的事情。

「好教陛下知道,朝中主事的尚書們,但凡隨駕大佛鎮的都殉國了。」阿奴見他看過來,也不覺得懼怕,睜著一雙杏眼,語氣里說不出的嘲諷。

下一刻,聖人仿佛再也承擔不住,年過不惑的郎君卻仿佛年幼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一夕之間,聖人悲哀的發現自己竟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發妻、他的愛人、他的知己、他的臣子……他們都在他跟前徹徹底底的與他分開了。

「陛下,奴知道這並非是您一個人的過錯。」听得他大哭不止,柳泉卻漫不經心的坐在一邊,伸手握住木棍,輕輕撥了撥火堆,教火苗燃燒得更旺盛一些,「陛下還記得,奴是怎樣到陛邊的麼?」

聖人哭了半晌見他並不出言安慰自己,反而語氣說不出的森冷可怕,不由縮了縮肩膀,听他慢慢說話。

「陛下大概不記得了,奴原本並不是跟在陛邊的人,陛下是嫡幼子,身後站著殷皇後與殷家諸多勢力,又得先皇寵愛,可惜先皇雖然對殷皇後情深不悔,但他到底上了年紀,便喜歡那些鮮活靚麗的女娘子,奴最初跟著的雲美人便是這樣的人。」柳泉慢悠悠的說著,瞧著明滅的火光一陣一陣的出神,「雲美人年輕貌美,性子又生的活潑可愛,先帝很是將她放在心上,便是殷皇後也要避其鋒芒,可拿雲美人沒辦法,對她身邊的小太監難道還沒辦法麼?」

聖人盯著這個跟在自己身邊二十多年的人,竟是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仿佛變了一個人。

「偏阿章最是溫柔仗義,他見我落難了,便求殿下幫助。」柳泉說道此處嘴邊浮起一絲溫柔的微笑,「對殷皇後來說,我不過是她用來殺雞儆猴的那只‘雞’,我是生是死並不重要,反正雲美人也嚇怕了,又何必在她心愛的幼子跟前留下一個冷酷的樣子?所以她放了我,並且擔心我在殿邊使壞,還特意教她身邊的荀太監來看我,收我做個干兒子。」

一時之間,便是連阿奴也听住了。

「陛下可還記得荀太監?」說道這里柳泉不由轉頭瞧了瞧聖人,神色說不出的淡漠。

「朕記得,他在諸王叛亂中投了朕的一位兄長,教父皇發現,活活杖斃在御前。」聖人想到這里不由打了個激靈,再看柳泉,第一次覺得對方可怕如惡鬼。

「等先皇御天之後,無論是先太子還是您,終有一人會繼承皇位,荀太監作為殷皇後身邊的大太監,您說他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柳泉淡淡笑了笑,「至于殷皇後,她既然敢殺雞儆猴就要做好被雞啄了眼的打算,但我到底活著,所以我也只是讓她嘗了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味道。」

「你大膽!」聖人厲聲叱喝,只是他越是這樣說卻越發顯得色厲內荏。

「可您對阿章是真的好?他也覺得這天下再沒有比您更好的主子,他願意跟著伺候您,那我自然也是要跟著他一道的。」柳泉說道此處嘆息一聲,「當日在大佛寺,阿章打暈你,我便打定主意,等送您離開了我便下去陪他,他那樣軟和的性子,黃泉路上還不曉得要教人欺負成什麼模樣呢!」

「可是,我們終究還是沒有逃出去,反而兜兜轉轉與阿章再次遇見了。」柳泉說道此處面上卻微微帶了幾分笑容,可下一刻說著說著,卻又慢慢淌眼淚了,「阿奴,阿章是如何暴露的,我不打算追究了,他這個人一向憐貧惜弱,可我受不住北魏那樣待他!竟是連死去了也不會放過。」

聖人在一旁听得早就呆住了。」陛下,奴是沒用的人,奴殺不了北魏的蠻子替阿章報仇,可是奴也不願真的送您回去了安享富貴太平。」柳泉低下頭,放下手中拔火的棍子,「阿章與我都是無根之人,我們早年約定了,無論何人先走一步,我們都願意跟對方燒成一堆,埋在一道,興許這樣轉世了,還能相互陪伴著,如今少不得要委屈您一道跟我們一起躺在這里了。」

到了此刻阿奴仿佛明白了為什麼章大伴先前念念不忘的竟是柳內相,可她到底年幼,不明白這到底是怎樣的情感,她以往在宮里也見過對食的宮娥和太監,可更多的不過是因為日子難熬,才要找一個人陪伴著,眼前的人卻決然不是這樣,作為一個盤觀者,她卻覺得心痛如絞,直到覺得面上一片冰冷,才曉得自己竟是淚落如雨了。

「你要殺朕?」生死當頭,聖人總算是反應過來,他暴跳著大喝,「你這是以下犯上,朕,朕要誅你九族!」

「早在先帝時候,奴就沒有九族了。」柳泉全然不將他的話放在眼里,「奴在內書堂讀書,先生講這世間忠義之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奴雖然不算個郎君,也心生羨慕,如今到底有氣力可以行一回。」

「……你竟然給朕下毒!」下一刻月復內絞痛,聖人登時彎下腰哀哀的央求,「阿柳,朕好痛,阿柳……」

「陛下不必在意,您瞧先頭的馬兒,便是月復中絞痛,它不也馱著咱們走了好一路麼?」柳泉微微垂下眼眸,火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冷酷而殘忍,「倒是藏在巨石後頭的郎君,該出來了。」

平陵御原本听到這般秘聞,正覺得不自在,如今見對方竟是出口道破,一時間反倒覺得長舒了一口氣,朝著烏昶點了點頭,後者這才將石頭挪開,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沒想到竟是在此處得見平陵刺史。」見出來的人是平陵御,饒是自己也中了劇毒已然不覺得有什麼事能教自己心頭震動,柳泉還是吃了一驚。

「御拜見陛下。」平陵御見聖人狼狽不堪的躺在地上打滾,還是朝著對方行了全禮。

「平陵刺史不是應該往晉州赴任麼?為何又出現在這里?」柳泉皺了皺眉。

「接到公主傳信,道長安生變,御放心不下便快馬加鞭趕了回來。」平陵御決口不提旁人。

「救朕……平平陵御,救朕!」聖人見著自己親手提拔的聖人倒是說不出的興奮。

「刺史不用白費力氣,奴下的是無解的牽機。」柳泉仿佛沒瞧見他狼狽的樣子,嘴角溢出了一絲黑血,「刺史是否早日便猜測到長安有今日?」

「只是心有猶疑,當日宇文侍郎離京之前,曾與御有一聚,言辭中暗示宇文刺史病篤恐有蹊蹺,且宇文侍郎與宇文刺史父子不和,在朝中算是公開的秘密,既如此,若非生死攸關,又有什麼教他非回邕州不可得理由?」平陵御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開口了,「再者宇文四娘子花信之年卻始終未曾定下婚事來,坊間有傳言她心慕蜀州刺史長子陳詡,陳詡雖未出仕,其人卻非庸才,又受父母影響潔身自好,且宇文刺史一向疼寵四娘子,這樣好的婚事為何宇文刺史不答應?只有一種可能便是他瞧上了其他的婚事,而這樣的婚事能帶給他絕大的好處,以至于宇文刺史願意放棄自己疼愛了許多年的女兒。」

「比如,逐鹿天下?」柳泉終于壓不住服下的劇毒,張口便咳出血塊來,「所以北魏真的與邕州聯手了麼?」

「……御未嘗與宇文刺史會晤,只能推斷這麼多了。」平陵御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呵,咳咳,原來,朕、朕竟是惹得這樣多的人憎惡!」自柳泉道出他下的藥是牽機,聖人便放棄了活命,只是沉默的听著二人說話,「

卿可否告訴朕,這天下還有,咳咳,還有多少人生出謀反的念頭?——青州,青州諸葛家是不是也壞恨在心?」

「陛下!」平陵御嘆息了一聲,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可到了這個時候聖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狼狽的笑了笑,大口大口的嘔出鮮血來,「咳咳,朕這一生上負祖宗社稷,下負百姓黎明,到頭來身邊竟是一個想留的人都留不住!」

「陛下不過是不適合這個位子罷了。」柳泉咧開嘴角笑了笑,臉色隨著毒性侵蝕越發慘白。

「朕死後,卿便如阿柳所言,將朕與他們一道埋在此處吧。」月復中牽機發作仿若斷腸,可聖人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如現在這般清醒,「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卿有大才,遇風雲則為龍,朕是瞧不見啦!且這天下更替,盛衰有常,咳咳,朕讀過史書也是懂得,可唯獨膝下二子四女,朕放不下他們。」

「陛下!」見他這般,平陵御終是落下淚來,他記得第一世祖父過世之前念念叨叨的也唯有年逾而立仍舊形單影只的自己,此時听得聖人坦言,一時竟有幾分感同身受,是以他便上前幾步,在聖人身邊跪坐下來,抬起後者令他靠在自己懷中。

「皇室有一支龍衛,以拱衛紫微星的北斗七子為命,咳咳。」聖人說道此處大口大口的吐血,他吃力得褪下藏在懷中的扳指,「自大郎夭折後,朕便令他們一人領著一支護在幾位公主和皇子身邊,還有一支則守著皇陵,卻不料有今日之禍……朕今日將龍衛交給卿,任卿使用,只盼著有一日,若是國祚斷絕,還望卿替朕護著幾個孩子。」

「喏!」平陵御以手加額,徐徐下擺。

聖人見他允諾了,心神一松,登時溘然長逝,連嘴邊還帶著一絲笑容。

「叮——主線任務三完成一半,獎勵千里眼圖紙,請宿主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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