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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四十六章 棄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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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一層則當是眾人白日里休閑的地方, 只是姬凜身上傷未好,再加上晉州居于北地, 最初還好, 等從丹陽城一路順風順水往淮陽去,一路上山石嶙峋, 水勢浩大, 他不由頭暈目眩,臥床不起, 好在接連幾日天宇晴霽, 白雲浮于山巔, 如鳳鳥飛舞徘徊,或如白狗追逐嬉鬧, 經久變換,推窗細細觀察, 倒也頗有幾分意趣。

「北軍若是南下,水戰危矣。」平陵御見他病貓一樣的躺著,面色蒼白,精神委頓, 但細細把脈卻看出傷勢漸愈,心下長舒一口氣不由打趣道。

「還不知先生年歲幾何。」幾個少年並不是那等坐得住的, 如今行船如箭, 兩岸風貌一日幾變, 那艄公又是經年在水路上過活的人,于此地風俗傳說甚是熟稔,每日行船到水流平緩處,便給幾個少年郎講兩岸情致風物,或民俗傳說,或妖鬼神仙,平陵御見他雖然為了討賞錢話語中不乏夸大,但見老成如韓錚都听得如痴如醉,心中一嘆,便放手讓他們自去玩耍,只自己陪著姬凜在船艙,也不論世事,偶爾看書作畫,或隨意講述一些用兵的詭奇之術,再招幾個孩子過來听,倒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去歲加冠,如今到了七月又添一歲了。」平陵御伸手取過果盤上的梨子,用力咬一口,卻是昨日行船遇到船市,有婦人駕得小船就往來客商賣梨子,那梨子生的雪白,足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清甜爽脆,汁水豐沛,自從陳家送了束脩,平陵御手頭寬松,且他向來秉持著窮家富路的說法,一路上遇見各地吃食都命粗使的僕役買上些許,給幾個孩子嘗鮮,「只不曉得主公又年歲幾何?」

「如此先生卻比凜年少數月。」姬凜見他吃的香甜,面目越顯得青稚,不由笑道,「先生如若不棄,不如喚凜元昭可好?」

「元昭所言有理,卻是御所慮不周。」平陵御略一想了想就明白,他認主認的是姬凜而非是姬家,姬凜雖然是嫡長子,但他上面還有父親存在,往下兄弟姊妹,若是以主公相稱呼,卻是顯得有幾分狂妄了,世人多好謙遜,實在不妥,若是以元昭相稱,一是顯得親厚,二又比門客顯得重要,心中感念他的好意,平陵御自然從善如流的改口了。

「只不知你可有字?」姬凜見他並不迂腐,心中歡喜,不由坐直了身子。

「家父去時,長安盛行長短句,家父偶見一闕,驚為天人。」平陵御微笑,以手扣案而歌,「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調子清越,青年的嗓音溫和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教姬凜一時間仿入對方勾勒的畫卷當中,再加上此時正值黃昏,月亮從東山升起,彎月如鉤,遍灑清輝,一時之間听得姬凜神魂恍惚,只覺得那站在窗披月色的青年竟然飄忽如神仙中人。

「你!」他心中驚駭,慌忙伸手一把抓住平陵御,生怕此人當真肋生雙翼,再也尋不見。

此時風急浪大,船體波動,平陵御本就站的不甚穩當,自己又是弱雞,被姬凜用力一攥,整個人登時不穩,一頭撞過去,叫後者抱了個滿懷。

「你!」平陵御尚且顧不上面色發紅,撞著對方鐵石樣的胸懷只覺得鼻子酸軟,眼淚刷的就掉下來。

「對不住,可傷到哪兒了?」姬凜見他流淚,越發手足無措,水面寒涼竟生出滿頭大汗,只覺得自己這二十二年可算是白活了,又見對方鼻頭微紅,眼淚汪汪,那模樣竟像極了將將出世的女乃狗,看得他心頭又軟又憐,此時倒全忘了對方平日里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模樣,忙不迭的往里一挪,伸手將對方攬在懷中。

「元昭,御無礙。」平陵御見對方這般樣子,方才還想的月兌口而出的指責也悉數吞下去,「我卻有字,小字輕舟,元昭可喚我輕舟。」

「總之是凜莽撞了。」姬凜見他面色如常,心中仿若落下一塊大石來,不由拱手賠罪,一時間兩人相視而笑,只覺得比往日主公來先生去親近了不少。

「卻不知輕舟為何尚無家眷?」姬凜在晉州軍營呆慣了,說話頗有幾分直來直去,每每進入長安城未免因出口爽直而引起麻煩,索性板著臉作沉默寡言,偏因此倒讓世人覺得他性情穩重,頗有乃父之風,如今在平陵御跟前,兩人親近了,他私底下的話嘮也就展現得淋灕盡致。

「自十五之後,父親病逝,扶柩還鄉,守孝三年,出孝已然十九,其後病了半年,又遇太後薨逝,舉國服喪,待國喪之後正是升平二十年年尾,彼時流民過來,身子骨越發衰微,帶著霜降白露一路逃災會到蜀州,如此又病了數月,自此難有子嗣,又何苦再娶一妻,讓彼為我擔憂?」平陵御說的卻是原主想的,至于他自己,性向就決定了難得覓一真心人,雖然大秦不避諱男妻,但他實在不想選一人將就。

「輕舟與凜甚為相似,凜亦是祖父仙逝,又逢國喪,至今形單影只。」

「元昭為世家子,應早有婚盟才是。」平陵御倒生出幾分好奇來。

「原訂有姜家嫡長女,姜姬性和睦,言觀貞淑,姬家與姜家原為通家之好,升平十五年,祖父病逝,北魏犯我邊境,父親被臨陣奪情,彼時她年方十四,還未嫁過來卻在家中服喪;其後一年孝滿又逢岳母病逝,家母出身梁家,性寬和憐憫,念及她將將及笄,有幼弟教養,且當時與北魏戰事膠著,臨陣娶親,實非我姬家所為,故準備等她守孝三年方舉行婚儀。」姬凜說起來語氣平淡好似說的不是他的故事,「後來三年孝滿將將升平十九年又逢太後山陵崩,如此一年,卻不想等到外祖母病逝,我需要服九個月大功,這回卻換作是她等我出孝,兩家訂在長安晚婚,她在長安準備嫁妝,可惜我在八月出孝,她卻在今年三月往護國寺上香時出了意外。」

「如今家中主母可有為元昭重新相看?」平陵御心念急轉,並州姜家,可謂是全天下的錢袋子,富可敵國都是輕的,但因為姜家人丁旺盛,嫡支旁支滿滿當當算起來二三十房,家族中每一代爭斗可謂是腥風血雨,但到底樹大根深,並未有元氣大傷,只是損失些許筋骨,倒也讓聖人優容幾分,不可謂不是其傳承百年特有的生存之道。

「母親雖然著急,但如今尚在孝期她不好走動,更何況姜姬已逝,我卻決定為之服一年孝以報答她當年所為。」姬凜搖搖頭。

「元昭所言甚是,聞元昭言語,姜姬實為高義女子,且為元昭先祖父祖母守過孝,你也願意為她服一年妻孝,可要知道這未過門就夭折的女子並無子孫後裔以供香火,委實可憐。」平陵御心念急轉,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快則數年慢則五六年天下大亂已成定局,晉州兵馬雄壯,然而在亂世中想要供養如此多的兵馬並非易事,天下巨富者無出姜家,除此之外還有蕭家。

然而蕭家依靠海貨起身,人丁不足,一遇亂世多半舉族遷徙,而並州接連平州、青州、豫州,東臨茫茫大海,便是要逃也並不容易,既然如此何不先做準備,要知道對這些世家大族而言,沒有什麼比聯姻更可靠的關系,更何況時人重仁義,想想三國時候的劉玄德和曹孟德,若是姬凜有個好名聲,必然在很多時候都佔上風,「且听聞姜姬胞弟姜菩年十五,于商之一道頗有天賦,又與其姐感情甚篤。」

「輕舟何必以言相試?」姬凜見他對自己並不直言,心下不由生出幾分不喜,只覺得對方如此態度委實氣人。

「雖然委屈元昭,但若可以不妨迎姜姬進門。」平陵御咬牙轉過頭不去看對方。

「……你!」姬凜冷叱,「果然是好狠的心腸,如今姜姬尸骨未寒便算計到她頭上。」

「敢問主公,日後若是姜小郎君有難,主公可會袖手旁觀?」平陵御猛的抬頭逼視,聲音冷銳,「若彼時姜家傾軋,逐小郎君出嫡枝,主公又師出何名?且不論如何為算計,她予主公仁義之名,主公助她庇佑胞弟,予她後世香火,此謂之相得益彰,還請主公修書一份傳入京城,請姬尚書做保,促成此事。」

「平陵御,你!」姬凜怒極反笑,眉眼越發冷厲如刀,一手指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遠山怒道,「以往見你救下韓錚,我還以為你心存善念,只想著年幼恐你走偏了,卻不想是凜有眼無珠,錯將作琬瑜,平陵之心且險且峻,若此連嶂,終年蔽日,以成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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