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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城城南有一所宅子,三進三出,小巧精致,帶著一個巧奪天工的園子。

園子中有不大不小的池子,引溝頭活水,穿過竹林、假山、梅林並幾個零散的院落在園子里匯成一汪碧水,此時正是芙蕖迎風盛開的時節,在鄰水的高低上著有一亭子,上書「滴翠」二字。那亭子四面當風,中間擺著一張紫檀木大理石大案,案幾上擺著諸子經史的書卷,並一個青瓷筆筒,當中擺著幾只毛筆。

臨水的一方設著矮床,擺在案幾上的紫金香爐正燃著合蘇香,花梨木嵌銀絲圍棋盤上白子與黑子絞殺在一起,局勢膠著。

對坐的兩人,一人著雪青色繡草蟲紋的長袍,一人著水墨字畫的白底大衫,前者容貌昳麗,裝若好女;後者風儀閑暢,湛若神君。

「大郎。」一身褐色短打的僕從從外進來,朝著二人作揖,「小郎君今日清晨命人備車徑直往雙橋村去了,同行的管家是阿袁,他備了禮物並二十兩銀子做禮。」

「阿訊需要良師。」對坐的客人手執黑子,棋路開闔殺伐果斷甚是利落,且手段中正大氣,明知是陽謀逼得對手不得不入套,「他性子跳月兌,又有陳家支持,一路行來順風順水,須知這世間尚有小人毒士,且近些年長安勢亂,君為兄長必不舍幼弟受此磋磨。」

「我觀那日所遇郎君,眉眼清正,雅重之質,非小人。」陳詡一手支著下巴,白玉樣的手指抓著雪色的棋子,兩相皎然,倒不負他「玉人」的名稱,「我記得當日元昭亦為此子之計拍手稱贊,如今卻這般評價,過河拆橋概莫如是。」

「其計深遠當得起鬼才之名,然而以一弱質女子為犧牲,縱近年來皇室無德,終究失之下成。」被他喚作元昭的男子顏色不變,一子落地笑道,「表兄的心思不在棋局,小弟略勝一籌。」

「元昭既然認為此子性子狡猾,非君子之器,為何又認為他足當阿訊之師長?」陳詡將棋子丟開,斜靠著窗稜,選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因他心存善念,阿訊性子率真,且陳家非一般人家,若是那等心惡之人我定然要勸你與之割裂開來,但他對一市集中的僕役都能心生憐憫而相救,縱然接著陳家之勢,定然不會任意妄為。」被喚作元昭的青年神色淡然,縱然跪坐著亦是肩背筆挺,風儀非凡。

「只是經此以來,他若言及當年母家往事,到顯得我為了外人而傷了族人。」陳詡笑著從一旁海棠式的雕漆幾。

「君之手段,長袖善舞,又何必朝我哭訴?」元昭起身,踏著木屐,猛一抬手,長袖蹁躚,與時下涂脂抹粉的小郎君們倒是別有一股子英姿勃發。

「好你個姬元昭,你我表兄弟,骨柔情親,如今表哥有難,開口問詢,你卻置之不理,真是氣煞我也!」陳詡見他說走就走好不瀟灑,當即以袖掩面做小娘狀,哀哀哭泣,但他生的白玉人樣,此時這般舉止非但不損其姿容,反倒使得周圍侍候的女婢各個心中憂戚,爭先恐後湊過來想要出言開解。

「你若膽敢在姑姑面前做此情狀,我自然願意為表兄分憂。」姬元昭慢吞吞的看著他微微一笑。

「你!」陳詡佯怒,怫然作色。

「表兄心中憂戚做小女兒狀,可憐姑姑一生有子二人膝下卻無女兒,如今可算是得償所願,只需擇一良婿嫁之也是極好。」姬元昭心平氣和的開口,卻原來自東秦開國皇後也為一男子,自那之後百年光景,時人對男妻也算是習以為常,雖然多為貧苦人家的子弟因著生計艱難出此下策,但到底被後來興起的寒門子弟視為洪水猛獸,且因著皇室擔心雙方聯姻皆入朝,手中權勢過大,因此定下作為男妻者為官不可超過六品的規矩,但饒是如此也有不少勛貴人家打著將庶子家人聯姻的功效,更有那等厭煩正妻管束的浪蕩子弟聘娶男妻,等到今上登基世殊時異,在世人眼中男妻卻與贅婿無異。

「區區小事,何須鬧到阿娘跟前?」陳詡知曉這是玩笑話,但近些年來時局動蕩,九州各家子弟各有想法,自家事自家知,陳家說是一等世家,然而多年來偏安一隅,父親雖然是刺史,手握一方重權,然而中樞無人,反而是姻親姬家,姬元昭的父輩嫡支統共三人,他的父親是嫡長子現任晉州州牧實則周圍青州、並州州牧都是自姬家軍所出,而二叔則是工部尚書,娶幽州薛家嫡長女為妻,三叔是名士,雖然並未出仕,然而聞名天下的淮山書院山掌是他同門師兄,自己並無姊妹,若是為了兩家聯姻將自己嫁給姬元昭,只怕那個滿心滿眼只有家族的父親也是願意的,而自家那個白兔一樣天真的娘親,只要一听是自己心悅表弟,定然會興致勃勃的準備嫁妝。

「阿兄!」兩人正說著,遠遠便听見少年清越的嗓音穿林度水而來。

「可是何人予你委屈了?」因著父親一心偏心族人,母親雖為姬家嫡女,然而上頭三個胞兄寵愛著,性子卻帶著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嫁人之後因著陳氏一族多年來接著姬家的勢力,父親後院並無旁的姬妾通房,因此即使姬氏年逾四十卻仍舊如同小娘一般想一出是一處,爹娘靠不住,陳詡自然早熟,對于族人也因為父親的緣故並不親近,最與他交心的卻是小他□□歲的弟弟,因此一見對方受了委屈,哪里還顧及得到什麼前因後果,先想著怎麼好生安撫他才是。

「阿兄!」陳訊來之前是抱著告狀的心思,但是真到了兄長跟前卻又將那些醞釀了半晌的話連同胸口積累著的怒氣都壓了下來,十五六歲的小郎都帶著一股子不服輸的傲氣,他已然下定決定明日再去找那寒酸書生的麻煩,更何況自己不行,不還能借著兩個哥哥的威勢嘛,當即朝著姬元昭一揖道,「表哥可是從晉州來?這幾日見阿兄和表哥事忙,還不曾廝見一番,著丹陽城雖然不比錦官城繁華,倒也有幾分鄉野趣味,譬如我今日去造訪的人家,也是寒門子弟中頗有一番見識的,更不論那村子里遍植芙蕖,這個節氣正是蓮子菱角豐美,荷花荷葉未凋的時節,不知表兄可願隨著小弟去玩耍一番,也算是主人家的一番心思。」

他卻不知道自己雖然氣惱口頭上叫平陵御一句話堵得嚴嚴實實,但心里見對方恣意優美,言辭簡樸雅致,忍不住學著對方招待自己時候的話語,對著姬元昭照葫蘆畫瓢說了一段。

「表弟客氣了。」姬元昭對自己姑姑家兩個郎君的性子還是知曉的,雖然他與陳詡更相熟一些,但是像陳訊這樣一直被家里保護好的世家子他也不是沒有見過,畢竟東秦世家大多自西秦末年傳承至今,時間久了,自然什麼樣的奇葩都出來了,更何況他早在十二三歲便在軍中歷練,等到稍微年長進長安,因著身上擔負著姬家少主的身份,京城中的牛鬼蛇神沒少見過,像陳訊這樣段數的他還真沒太看在眼里。

「這幾日正是天氣炎熱,不如明日一早便出發?」陳訊見對方答應了,心中歡喜,已經磨刀霍霍想著明日借著兩個兄長的勢,自己再與平陵御大戰三百回合,好教對方曉得什麼叫做辯才,也好一雪今日之恥。

「只不知表弟說的是哪家子弟?有何來歷?又師從何人?」姬元昭見他得意洋洋像只小公雞一樣忍不住出言提點,見對方這樣還有什麼不明白定然是吃了大虧才準備找回場子,然而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連對方是什麼段數都不知道就打上門去,那不叫勇猛,是蠢材。

「……阿兄。」陳訊張張嘴卻發現表兄的問題自己竟然一個都回應不起來,當即眼巴巴的瞅著自家兄長。

「說來他與我們還有著一丁點兒親緣。」陳詡見胞弟可憐巴巴的樣子,不由笑道,「咱們太爺的庶出弟弟膝下無子僅有一獨生女,咱們喚作十六姑婆的,你記得不?」

「自是記得,她跟咱們娘親歲數相仿哩,年節下祭祖的時候總是要見一面的。」陳訊點頭,又皺眉道,「只是她每次來總要惹得阿娘發一頓脾氣,她原比阿娘大上七八歲哩。」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她原本在年幼的時候結了一門親,是當時丹陽城郡守的小郎,但那小郎卻是體弱有宿疾的,她還沒嫁過去便守了望門寡,一守便是三年,等到出孝了已經是十八歲的娘子,當時也有人家慕我陳家守禮上門提親,要麼是想要妻族助力的寒門子弟,要麼是高門大族的繼室,雖則不甚圓滿到底也是不錯的。」陳詡見幼弟一雙圓溜溜的貓兒眼一眨不眨的瞧著自己不由伸手模了模小郎君束著亂七八糟流蘇的頭發,「誰都沒想到她最後瞧中了一鄉紳,還非君不嫁。」

「這跟那平陵御又有什麼干系?」陳訊听了半晌見自家兄長並不入正題,忙問道。

「彼時太爺已故,爺爺掌家,不忍長輩上門泣訴,又有鄉紳願貶妻為妾,因此雙方聯姻得成。怎料那鄉紳生有一女,年十二,性烈如火,依靠忠僕一路顛簸至錦官城,路遇監察使梁浩,梁浩最是憐惜弱者的,又說時移治易不能按古禮子不言父過,且父母大過隱而加過,故判其父母和離。」陳詡說道此處面露欽佩,「後浩助此女立女戶,復姓平陵,至彼年十五,坐產招婿,又生有一子。」

「真奇女子也。」陳訊听得雙眼發亮,忙追問後來怎樣。

「那小娘子招婿招到的卻也是個非凡人,因當年的案子,這父女兩個有了齟齬,這女婿又是外鄉人,後來小娘子病重,只擔心她的嫁妝鋪子被生父侵佔,卻沒想到這郎君頗有手段,雖是一介白身卻保重家產,只是那小娘子早年身子不算好,後來又勞心勞力活了二十多歲便香消玉殞,自古鴛鴦失偶,痛不欲生,他顧惜幼子獨木難支遂在妻子過世後將商鋪處置,只留下田地做出息,不幾年也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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