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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冥妖篇(九)

賀九明帶著兒子狼口月兌險。那天黎明天還未亮,賀九明便一臉憔悴,抱著兒子搖搖晃晃從山里爬了回來。這是一件令人嘖嘖稱奇的事情,至少那個拋下了賀九明的知府大人,和他們衙門的衙役都感到萬分驚奇,他們震驚于賀九明居然真的可以從狼群的包圍中逃月兌出來!

當天晚上,知府登門拜訪賀家大院,一邊搬出假惺惺的慰問姿態,一邊明里暗里地試探賀九明。

賀九明經過此事,已經徹底看清楚了知府那張虛偽的面孔,對方之前會答應賀九明幫忙尋找他兒子,也不過是看上了賀九明的賀家大院,因為賀九明要離開漠河城往南,賀家大院的宅子就必須得月兌手轉賣給別人。

然而世道不平,戰火紛飛,百姓們有能力的已經坐上往南的馬車,前往更安全更富饒的地帶。沒有能力只能留下來,更不會有閑錢去買賀九明這麼大一座空宅。

這時候知府跳了出來,用幫忙尋找他兒子為條件,拿走了賀家大院的房契和地契。

賀九明也懶得和他爭吵,房子地盤什麼的給就給了吧,他把這些虛情假意的人全都轟了出去,他搬空了整個賀家大院的宅子,關閉了賀家大院的門,抱著依然吵鬧著要回去看綠寧的兒子坐上馬車,連夜上路離開了漠河城。

賀千玨直到坐上馬車,還一直不停地叫嚷著綠寧的名字,叫的賀九明煩了,拿了塊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沒有什麼綠寧!」賀九明心煩意亂,這些天的忙碌和麻煩事情一大堆,他已經竭盡全力在兒子面前保持溫和的形象,但生活的壓力擊垮了這個男人,讓他抑制不住地沖著賀千玨咆哮起來︰「閉上你的嘴!不要再叫出那兩個字!否則我就把你鎖到箱子里去!」

恐嚇加威脅終于讓賀千玨這個八歲小孩兒停止了哭鬧,賀千玨縮在馬車的角落里,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濕潤的眼角。然後他從兜里模出一條髒兮兮的紅緞帶,那是賀千玨綁在綠寧脖子上的,但因為綠寧的不斷變身而松開來掉在地上,所以被賀千玨暫時收進自己兜里。

賀千玨把帶子纏繞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盯著那髒兮兮的緞帶看了半天,眼眶又紅了起來。

「綠寧……」他小聲重復這個名字。

而在賀家父子乘著馬車離開漠河城的同時,青竹山上,綠寧也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回了自己的洞穴。

在綠寧和狼王的戰斗中,綠寧沒有勝出,但也不算是失敗,他們打得兩敗俱傷,狼王或許是覺得自己的體力不應該浪費在和綠寧搏斗這件事情上,因為天氣又開始糟糕地下雪了,繼續和綠寧戰斗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所以它選擇了撤退,放過了渾身是血的綠寧。

其實若那狼王願意動真格的話,綠寧毫無疑問是根本打不過它的。

因為綠寧只是勉強復制了狼王的身體,他擁有和狼王一樣健碩有力的身軀,但卻沒有對方那種戰斗本能或戰斗技巧,總而言之,他缺少和狼王一樣的「生存經驗」。

就是因為沒有「經驗」,所以綠寧注定會失敗。

綠寧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便從來不敢主動去招惹那狼王。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毫無辦法,為了保護千玨,他只能選擇站出來。

無相魔的復制模仿確實是非常完美,但並非是可以隨便復制模仿的,綠寧必須和被模仿的對象有過「交易」,這個交易的深淺,決定了綠寧復制模仿技能的完美度。

簡而言之,就是綠寧從那個被模仿者身上得到的東西越多,他的「復制」才會更加完全。

他才能不僅僅只是復制對方的外貌體型,甚至可以復制對方的記憶和靈魂。

綠寧曾經和這條狼王有過簡單的交易,用那種耍小聰明的方式,大概就是用自己的食物去交換了狼王捕獵到的食物,這種情況也被納入「交易」的範疇,所以令綠寧擁有了復制狼王身軀的機會。

狼王的身軀無疑是綠寧模仿過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可以讓他在這青竹山上得到一席之地,可以每天過著餓了就抓一些小獵物吃,困了就躺在溪流邊上曬曬太陽睡大覺的悠閑日子。

可是賀千玨的出現改變這一切,在綠寧一時心軟送賀千玨回家的那天,綠寧的人生將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然而直到現在綠寧都不明白,自己為了這個人類幼崽付出的這一切,究竟是否值得呢?

啊……不管值不值得,我已經付出了啊。

綠寧趴在自己的洞穴里喘息,那群人類離開前並未特地將洞穴里的火堆徹底熄滅,所以火堆里還燃燒著一些火星子,散發著渺小的溫暖,讓綠寧一時間可以忘記身體上的疼痛和寒冷,專注地盯著火堆里的火焰。

綠寧身上被狼王咬出來的傷口還在潺潺地流淌著血液,一點一點奪取著綠寧身體里的力量。綠寧此時此刻絕對不敢轉換為其他自己復制過的形象,因為他的形象身軀確實可以改變,但是身上的傷口不會,如果轉換為那只幼鹿或者賀千玨的形象,綠寧只會死得更快。

狼王這健壯的身軀或許還能勉強支撐一會兒,只要挨過去,等到傷口自然止血並且開始愈合,綠寧就能夠活下來。

我要活下來。

綠寧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他想到了賀千玨,想到自己和那孩子許下過的約定,他們約好了會一直在一起,所以綠寧要活下來,活著去尋找賀千玨,只為實現這份稚女敕、卻無限美好的約定。

……

綠寧最後是實現了約定的,他確實找到了賀千玨,但是卻是在六年以後。

六年以後,賀千玨十四歲。

賀千玨八歲時被他父親帶去了南方,在南方的一個村落里暫時居留了下來,那是個人數不多但卻挺繁華的小村莊,有辛勤勞動的農民和風景優美的山水,賀九明以為這會是個落腳的好地方,他們父子倆一路奔波多時,賀九明還算好,早年走南闖北什麼地方都去過,身體也算硬朗。

但賀千玨就不行了,這孩子才八歲,自小就是錦衣玉食半點傷害都沒受過的千金之軀,加上賀千玨他娘生他時也沒調養好,生下來賀千玨的體質就比不上其他孩子好。路途一路顛簸,自然而然就讓這可憐的小孩開始反反復復的生病發燒,加上水土不服產生的各種病癥,使得賀千玨一直處于一路昏睡著的狀態。

賀九明心疼兒子,匆忙尋到了這處還算不錯的落腳地,捉模著給孩子看看病。小村莊里也有大夫,但卻是個醫術不怎麼高明的,也就只會看看普通尋常的小病。

賀千玨的身體情況讓這個蹩腳醫生束手無策,治不好孩子的病,賀九明無可奈何,便把賀千玨托付給村子里一位人挺好挺善良的村姑代為照顧,說是自己要去隔壁鎮子上求個好大夫出診,給千玨看病。

然而賀九明這麼一去,就沒有再回來過。

因為隔壁鎮子剛好有土匪來犯,這群土匪是最近戰場上的逃兵聚集而成的一批亡命之徒,那時候的軍隊條例十分殘酷,逃兵一旦被發現了會被處以極刑,輕則五馬分尸,重則凌遲處死。

逃兵們畏懼國法,不敢回戰場,不敢回家鄉,便在各個地域流竄,他們聚集起來,搶奪旅人的財產和食物,成為了土匪。

這群土匪不敢在戰場上殺敵,對付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卻毫不手軟,隔壁鎮子被屠殺殆盡,男的一律砍死,女的輪女干後再砍死,財產一律帶走,整個小鎮都被血色所覆蓋。

賀九明也死在那里。

他啟程去隔壁鎮子找大夫時,曾蹲在兒子的病床前說過一句話,他說︰「兒子……等爹帶著大夫回來,你的病就會好了。」

這一句話,就是這父子倆此生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賀千玨被其父親托付給村子里一位村姑照顧,這村姑姓桑,別人都喊她桑姑,她年紀約有三十了,以前有過一次婚姻,但丈夫死了,還是她剛剛嫁進去那天死的,至此後她就有了「克夫」之名,村子里無人再敢娶她,她也就這麼一個人渾渾噩噩的過來了。

因為桑姑只是一介女流,做不得重活,家里沒有經濟來源,她活到現在靠得其實是偷情,和村子里一些男人發生關系然後從他們身上扣錢下來,這種行為讓桑姑在村子里很受排斥。

不過桑姑自己不在乎,她看賀九明是外地來的,身上的衣服看著價值不菲,帶著的行李都相當豐厚,便確定賀九明是個有家底的,尋思著要傍上賀九明這個靠山,這才花言巧語在賀九明面前表現得淳樸善良,讓賀九明放心把兒子交給她照顧。

而事實上,桑姑一開始確實是有認真照顧著賀千玨的,每天端茶倒水給洗澡熬藥一樣不落,但在听到隔壁鎮子被土匪血洗了的消息之後,加上賀九明遲遲未歸,她猜想賀九明估計凶多吉少,便把賀九明暫時放在她屋子里的那些行李財物什麼的,都給私自獨吞了,至于賀千玨嘛,被她轉手賣給了人販子。

因為賀千玨還生著病,人販以他是個殘次品的理由,強行砍了大半的價格,讓桑姑咬牙切齒了好一陣。

然後賀千玨就這樣被人販子帶走了。

那個混亂的年代,像是賀千玨這樣無父無母的孤兒,能夠活到成年,都是一件三生有幸、老天保佑的事情。

可糟糕的是,老天並未保佑賀千玨。

他病得太嚴重了,發燒發得完全神志不清,八歲的小孩又干不了什麼重活,只有他那張臉看著還算不錯,眉清目秀得長得好看,所以人販子尋思來尋思去,就把賀千玨賣到了帝都最繁華的倌兒館。

其實當時的賀千玨進了那兒,也算保住了性命,因為倌兒館的老鴇比較地道,請了大夫給賀千玨看病,大約也是因為老鴇也看中了賀千玨那張不錯的臉,覺得以賀千玨的資質,將來注定是他們館里的紅牌,所以耐心伺候了一番賀千玨,就等著賀千玨變成搖錢樹,給他創造財富。

那之後的慘狀,幾乎誰都可以想象得到。

賀千玨雖然被治好了病,但發燒發得太嚴重了,他醒來後仍然神志不清,簡而言之就是腦子出了問題,居然變成了一個傻子,整天都痴痴傻傻的,嘴里一直念叨著綠寧兩個字,他對自己手腕上纏著的紅緞帶非常寶貴,誰都不許踫,他就模著那紅緞帶,綠寧綠寧的喊個不停。

賀千玨變成傻子,倒也入了老鴇的意,這樣就省得他反抗或者不听命令了。如願以償的老鴇立刻讓年僅只有八歲的賀千玨開始接客,那無疑是慘烈的,每天賀千玨都會被扒光洗干淨了丟進客人們的房間,然後被折磨得傷痕累累不成人形。

那段時間持續了很久,直到六年後,戰火燒到了帝都,反抗軍和起義軍殺進了城門,直接把當朝皇帝的頭顱砍下來掛在了城牆上,一個國家、一個朝代,就這樣覆滅了。

綠寧當時也混進了起義軍的隊伍,復制了一個其貌不揚士兵的外貌,他為了尋找賀千玨而入世,輾轉人世間尋了很久,追著當年賀九明殘留的痕跡反反復復的追查,最後卻在一家倌兒館的柴房里找到了賀千玨。

找到他時,賀千玨已經只剩一口氣了,他被人折磨得太久,明明已經十四歲了,卻還像個十歲的幼童,身體瘦弱得皮包骨頭,臉上身上傷痕無數,穿著衣不蔽體破布一樣的服飾,嘴里一直喊著「水、水、水……」這之類的話語,當綠寧把他抱起來時,他轉過頭來看了綠寧一眼。看見綠寧那漂亮的紅眼楮。

然後賀千玨就笑了,喊了一聲︰「綠寧。」

他手腕上還纏著紅緞帶,那年年幼無知的賀千玨想著要給他心愛的幼鹿綁上一個標志,紅緞帶好看而且質地柔軟,賀千玨很喜歡。但綠寧卻很是苦惱的,因為這紅緞帶綁著很顯眼,在山林間行走時會被其他掠食動物盯上。

不過今天,他再也沒有力氣給綠寧綁上紅緞帶了。

就算綠寧希望他這樣做,他也做不到了。

綠寧第一次意識到,人類是這麼脆弱的一種生物啊。

明明當年他離開時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小孩兒,是綠寧一直寵溺著並且捧在手心上的小孩兒。現在卻只余留這殘破的軀體,奄奄一息地躺在綠寧的懷里。

綠寧真的不明白,他一點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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