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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孤島(十九)

第四十一章孤島(十九)

天空下起小雨,湖面微瀾。

顧雲山躺在岸邊草叢中,身體已達極限,一絲力氣也無,只剩下這一口氣吊著半條命。而高放仿佛天生適合游水,一身肥肉自有浮力,爬上岸還能坐起來走兩步往碼頭去。

顧雲山叫住他,「你去哪兒?」

高放回過頭來,過于蒼白的臉在水里幾乎泡得起皮,見顧雲山仍舊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的腳步並未停歇,在最遠處看了許久,才斷定,「看來余姑娘與傅大人是凶多吉少了。」

長久的靜默,將時光拉得漫長無邊。這種時候,沉默催生懷疑,寂靜萌發恐懼,而背影勾出重重殺機。

雨下得天地間飄落一片朦朧哀思,是對逝去的、往生的,最後一絲想念。

「是我……害死了她……」他好似瀕死之人在此生最後一刻交待遺言,斷斷續續猶如耳語,「老傅也沒能上來,到底都是我的錯……是我無能……」

淺淺小草沒過腳背,高放走回他身邊,「生死有命,大人也無需太過自責。」

而他還在夢中,遠眺水天一線,喃喃道︰「是我……親手綁住她,連我自己都起疑心……」

高放嘆一聲,企圖寬慰他,「余姑娘與大人相識不過數月,又有余大人那層隔著,也難保她不起歹心。」

「我原本想著,她那一根筋的腦子想不出這許多花招,但又轉念一想,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的心,究竟是什麼面孔,究竟有多麼難懂?

高放稍稍停頓,片刻後重復著他的話,仿佛在舌尖細細咀嚼,「大人說的在理,知人知面難知心。」

「人都不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人死燈滅,或許再多的話也是頹然。

火越過極限,已現頹勢。烏鴉在天空盤旋,這群聒噪的東西驟然之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嘎——

烏鴉悲鳴,又在牽引往生之魂。

高放坐到顧雲山身邊,茂盛的草叢幾乎遮蓋住顧雲山大半張臉。

「大人難道不曾懷疑過傅大人?」

「每一個人都有嫌疑,每一個人也都有月兌罪的理由,你呢?你懷疑誰?」

回答他的是沉默,夜靜靜,晚風拂過水面帶來輕輕聲響,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幕,高放的視線漸漸從起伏的水波上收回,一點點移向仰躺著的顧雲山,最終落在他蒼白俊秀的側臉,久久不言。

一陣詭異然而各有心思的沉默。

雨漸漸消失,只剩他睫毛上細小晶瑩的水珠。

雙手枕在腦後,身體放松,顧雲山望著遠方璀璨星河,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突然間沒來由地說︰「我娘告訴我,我這樣的人要是死了,是要成星的。我說我才不要,天天掛在山崖上樹頂上多無聊,西北風都喝到吐。」

「老夫人……或是玩笑話。」

他的笑容斂盡,面色沉沉,「我娘從不說笑。」

湖面上泛著火光的金,顧雲山自嘲地夠了勾嘴角,轉向高放,「你懷疑我?」

高放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說下去,「大人您也曾說過,此案凶手必是掌刑律之人,又能通達大內,雖說大人乃文弱書生,但究竟如何,我等亦不曾知曉。我與大人一道劃動小船時,分明是好的,為何劃到湖中心就突然崩裂?還有余姑娘……她身上繩索確實是大人所綁,卑職想,這一行十一人,也只有大人有本事能讓余姑娘心甘情願縛住手腳。還有,離開大理寺時大人以余姑娘替阿辰,是大人終究舍不得阿辰吧……」

高放是個老實人,說出指控來心中惶惑,面上緊張,腦門上濕漉漉分不清是水還是汗。

「啪、啪、啪——」響亮的掌聲,是顧雲山為他拍手慶賀。

高放一瞬間臉色大變,直愣愣的,瞠目結舌。

顧雲山以手撐地,干淨利落地站起身,臉上掛著難以捉模的笑,已不復先前疲態。他退後一步,負手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樹下,星光在他身後,天幕亦做他腳底塵埃,整個人冷冰冰好似一座玉像,清清冷冷望住高放。「你猜是我,也是情理之中。」

高放幾乎在同一時間躍起,「現如今島上只剩你我二人,不是我,那就是你。」

顧雲山輕笑出聲,微光下,他的臉晦澀難讀,然而卻能清晰地傳遞著眼底的不屑,「可笑,為何就一定是我?」

他簡直換了一個人。

「都到這個時候,大人,再要狡辯也沒意義。」

他仰頭望天,生死之際還有心情調侃,「星星比你好看,你啊,該減減肥了,瘦兩斤才有姑娘喜歡嘛。」

高放道︰「瘦了大人就能放過卑職?」

「我為何要殺你?」

「我與大人在大理寺共事多年,經手案件無數,大人應當清楚,天底下再荒謬的理由也能讓人舉起屠島,一塊餅、一句話、一次沖撞屠人滿門。一旦動了殺機,總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可找。這一點,根本不必問。」

他已從腰間模出一把短刀橫在身前,警惕戒備。

「是我?」連自己都疑惑。

「如果島上沒有第三人,那凶手就只能是大人您。」

「怎麼?」他楊眉,「要先下手為強?」

「好死不如賴活著,這話相信大人也深以為然。」

「不錯,不錯。」顧雲山一連點頭,心無顧慮,「原來你是這麼個意思。」

「大人還不拿刀?」

他攤開手,「你看我哪里藏了凶器?」

「命只有一條,還望大人見諒。」刀出鞘,寒光雪亮。

「要令我嘗一嘗含冤而死什麼滋味兒?這一場收尾真是精彩,我都忍不住要為你喝彩。」

「事到臨頭,大人難道就不能坦坦蕩蕩承認?」

「承認什麼?承認本大老爺是享譽天下的風流才子?這一點不是眾所周知嗎?還用得著再說一遍?」他滿臉得意之態,無論是何種情形,他總有本事讓人恨得牙癢癢。

「得罪了——」話音落地,當即拼身向前,他原本肥胖而累贅的身軀突然間變作疾風閃電,一剎那功夫一至近前。他發白起皮的臉在顧雲山視野中慢慢放大,最終變成怪物一般碩大無朋。這一刻,高放的刀距離顧雲山只剩半寸,夜風也被割裂成碎片,山火亦然在這一瞬間屏息凝神。

京郊,太平村渡口。

時辰太晚,渡口只剩下一艘漁船,老漁夫四十歲上下,已經滿臉褶子,伸著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同顧辰討價還價,「小公子,夜里出港不吉利,至少得這個數——」他張開五指,在顧辰眼前比了個數。

「五……五文錢?」顧辰猜。

「呸,什麼五文錢!老子看你穿得體體面面應該是富貴人家公子,怎麼曉得摳成這樣。五文錢?五文錢你去找你家祖宗老爺給你開船過江。」老漁夫氣得臉發紅,黝黑的皮膚打底,黑紅黑紅像個老茄子。

顧辰想了想,割肉似的下了決心,開口說︰「那要麼,十文?」

「呸!快走快走,大晚上的四處找不痛快?快滾!」操起船槳來就要打。

顧辰抱著腦袋後退,被蕭逸一把拉到身後,他掏出一錠銀子,「十兩,馬上開船。」

于是,老漁夫的船槳舉在頭頂無論如何也落不下來,擦了擦手,露出個諂媚又滿足的笑,雙手捧起白花花的銀子,「二位少爺稍等,小的這就開船。」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法子萬試萬靈。」蕭逸咧著嘴,得意地笑,「毛小子,跟哥哥學著點兒。」

「我沒那麼多錢。」顧辰原地一蹦,從石台跳到船頭,蕭逸慢吞吞扶著繩索上船。

蕭逸玩笑說︰「你得多攢點銀子,將來娶媳婦兒用。」

顧辰道︰「我不用攢錢。」

蕭逸問︰「為何?」

顧辰道︰「我搶你的。」

「死小子你有膽再說一遍?」

「我搶你的。」

蕭逸一把護住胸前,他的寶貝都在懷里揣著,帶著熱。他咕噥半晌,還是想不出法子治顧辰,最後只得說︰「回頭我告訴大人,讓大人好好收拾你!」

放到平常,這兩個人又得吵個二三十輪才罷休。不過眼下晚風輕撫繁星滿布,顧辰也有惆悵心事能吟詩作賦,「也不知道七爺到底怎麼的了,我心里好慌張。」

蕭逸翻個白眼,看船頭小燈,「所以打牌打一半就抓著我飛了大半個京城?這個時候登島,萬一壞了大人的好事,有你好看的!」

「不怕。」他信心滿滿,「有月濃姐姐幫我,七爺打我,她打七爺,嘿嘿,我想看。」

「這話你就不怕七爺听了傷心?」

「我總覺得……」

「覺得什麼?」

「七爺要死了。」

「要死你了!」這回顧辰沒防備,真讓他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懵了,「這話也能信口胡說?等見了大人,真得告你一狀餓你十天。」

顧辰沒跟他計較,模了模腦袋看遠方,「只要七爺沒事,餓我多久都行。」

水聲嘩啦,船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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