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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孤島(十)

顧雲山抬一抬手,指派高放,「把人帶下來,你領著她在前頭引路。」

高放點頭應是,上得三層,又听見一陣哭,恍然間還夾雜著竊笑,嘻嘻呵呵像是突然間多出一人,他當即三兩步趕上,推開門闖進去,卻發現房間里還是只有紅玉一個,撲在床邊背對房門。她這時從妝台上模出一柄銀鏡,對著臉上殘妝左右照了一照,再回過頭,露出一張慘白的汗涔涔的臉孔,對著高放說︰「這位大人,是要拿我的性命了不成?」

高放道︰「你不必心急,閻王要你三更死斷不留人到天明。」

她勾唇,大半張臉被遮蓋在落下的長發里,辨不清全貌,「大人請便——」

窗外一棵老松樹,顫顫巍巍撐住半片天。

一層,彭濤終于擦干淨了手上的血,問顧雲山,「雲山兄可曾看出端倪?」

「戲服是半舊的,透著一股香。昨兒我去過島主屋子里,是這個味兒,又確確實實缺了一套扮李香君的衣裳頭面。軀干與四肢縫合處針腳細密,像是做慣了做入殮之事。至于島主的妝容扮相,更是半點不出錯,如不是多年浸yin于此,恐怕未必能做到這種程度。再而你看這銀線——」

「怎麼說?」

「外表縴細,內韌如鋼,是大內秘供之物,錦衣衛手中飛鎖與纏金絲,用的就是這玩意兒,能取此物者,必是內廷供職之人。」

彭濤捋了捋胡子,不住地點頭,「原來還有這麼一層,說不定這凶手你我都曾打過照面。」

「不錯,說不定都是熟識。」

不遠處,傅啟年握緊了手中火葵扇,目光落在彭濤身上,越是琢磨越是驚心。

顧雲山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我這還有個想頭,模模糊糊理不太清,還需請教彭大人……」

「大人。」高放提著渾身癱軟的紅玉走下階梯,請示顧雲山,「密道就在島主臥室,是現在就去,還是……」

「這就去。」他已然做了決斷,過後才想起身邊還有幾個與他平級的,眉頭一皺,生出一股厭煩來,面上仍是好端端的,問在座諸位,「彭大人、小侯爺您二位以為如何?」

哪知道傅啟年最先接話,「怎地不問我?」

顧雲山不屑道︰「橫豎你要跟著月濃,而小月濃自然得護著老爺我,你還有的選?」

傅啟年又坐回去,後腰癱在椅上,垂頭喪氣。

彭濤道︰「有一就有二,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開膽闖一闖,小侯爺以為如何?」

楊昭咬著牙,不甘心,「依我看,哪也不要去,最好老老實實地等著京里派人來,但你們要走,我自然也不能獨個兒待著。」

顧雲山睨著高放手中的紅玉,淡淡道︰「她的命在咱們手上,諒她也不敢造次。」

傅啟年同樣跟上,「唉,搞不好留下來更是個死,與其坐著等死,不如跑兩步找死。說不定整個留仙苑的人都藏在密道之中……」

「為何?」

「怕鬼……」

顧雲山冷冷笑,「你真是越來越有見地。」

傅啟年一拱手,「過獎過獎。」說完立刻藏到月濃後頭,「余姑娘,您先請。」

剩下八個人便由紅玉指路,進入一層西側島主臥室,高放與啞僕一道撬開床板,立時呈現一道寬敞階梯。紅玉幾乎是掛在彭濤手臂上,一張臉毫無血色,一雙唇微微顫抖,出氣多過進氣,「這底下,只有熟客能來。」

彭濤笑了笑說︰「難怪,連我都不曾听說過。傅大人呢?」

傅啟年同樣搖頭否認,「聞所未聞。」

就像是平常照面寒暄,彭濤望向手中半死不活的紅玉,聲線溫和,卻又驀地讓人後怕,「看來留仙苑待客也分三六九等,我們這些人是入不得島主法眼了。」

紅玉斷斷續續咳嗽,被彭濤拖著往前走,「進的來的不一定是好,進不來的也不一定是差,彭大人,下到底再做決斷。」

密道兩側各自有油燈,月濃拿火折子點上,在隊尾小聲問︰「他們對紅玉做了什麼?一炷香功夫人就不行了,我怎麼連傷口都瞧不出來?」

傅啟年答她,「這你就不懂了,衙門里審犯人的法子海了去。折磨死人不見血,這彭大人同高放都是個中好手,你瞧著吧,那姑娘說不定內里都爛透了,面上還是好好的,死了還是完完整整一張皮,任誰也查不出好歹來。」

她盯著紅玉背影,順著傅啟年的話想象,愣是琢磨出一身雞皮疙瘩,這會子連僅剩的孤膽女英雄都後怕,小心翼翼問道︰「你們官府審案子,都這麼……這麼個法子麼?」

「可不是嘛!管你是真是假是好是歹,進了衙門先打一百杖殺威,過後再慢慢問。若是疑凶則更好辦,打就是了,一百八十斤大漢打成一堆爛泥,看你招不招。」

「傅大人,你們就不怕冤獄纏身麼?」

「查得出來是冤獄,查不出來就是青天大老爺剛正不阿。鄉里鄉親的牌匾、朝廷的嘉獎爭先而來,誰去管那一個兩個枉死之人?退一步說,若一樁樁一件件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你們大理寺積壓的案子得放滿十間庫房,何年何月才辦的完?老爺們都不必歇息,全為那二兩俸祿拼死拼活?」傅啟年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乍听之下也有幾分道理。

只是月濃忍不住多問一句,「傅大人,您是在刑部任職?」

「區區不才,刑部左侍郎。」

「噢,要說審案,也就數刑部最高。」

「正是如此。」

月濃點點頭,不再說話。

正巧走到一扇石門前,紅玉一指兩側觀音坐像,由高放將正面朝外轉到面對面,石門轟然大開,面前一張無人能懂的畫卷徐徐展開,站在此處的,除紅玉之外,一個個目瞪口呆無言相對。

顧雲山這廂頭一件事就是去捂月濃的眼楮,再去看紅玉,譏誚道︰「不愧是個**窟,真真讓人眼界大開。」

紅玉道︰「老爺們想要,留仙苑才能有這些。老爺們不想要,留仙苑做這些出來嚇人不成?」

他一聲冷哼,扶著月濃雙肩將她整個人扭轉方向背對石門,「你就站在這兒,不許回頭。」

她急了,「不讓我去?我怕你死在里頭。」

他擺出官威來,「老爺的話也不听了?」

傅啟年竊竊笑道︰「余姑娘放心,這里頭……死不了人的。不生不死倒是有可能……」顧雲山一眼瞪過來,他只好作罷,望著背對石門干著急的月濃,搖了搖頭。

石門另一端飄來蕩去的是層層疊疊紗帳,將一張又一張六柱床隔開來,讓你听得見、看得見,卻又隔著薄紗,像是隔著一層禮義廉恥。左右牆壁全是石頭砌出來的多寶閣,大的小的圓的尖的一應都是讓人開不了口的玩意,還有些新鮮的,連顧雲山都忍不得。走過兩張床,竟然瞧見大理寺常用的枷鎖,又有招待重犯常用的十字木樁、鐵鎖鏈、小皮鞭,更有手臂一樣粗的蠟燭一捆一捆擱在多寶閣頂端。

人人面色難堪,只有楊昭新奇異常,看他身邊白女敕年幼的喜福就知道,他的路子廣得很,水路旱路正道歪道都玩得來。進了這密道石門,如同入了神仙殿堂,竟滿眼發花舍不得走,一時踫踫這個,一時又模模那個,仿佛身體都熱起來,恨不能就地抓住了喜福,每一張床都試上一回。

不知不覺他便已走在前頭,感嘆道︰「沒想到這留仙苑還真有幾分厲害之處,京城里銷聲匿跡的玩意兒在這都能找得著,不錯、不錯。」

顧雲山卻問,「到頂也沒出路?」

紅玉道︰「有又如何?橫豎走不出這座島。」

楊昭正走到一間不設床的隔間,當中只有兩口鐵鑄麒麟,麒麟背上纏纏繞繞都是鐵鏈。兩側又有兩只輪軸,纏滿了鏈子。中間立著一根頂天圓柱,上頭刻著米粒大大小的字,楊昭上前一步,似乎是蹬在兩只上浮的腳印中間才看清楚,原來是一段陰陽秘術,懂行的人越看越能察覺出其中妙處,正抹著下頜發笑,突然間腳下一響,兩只鐵環死死扣住他兩只腳,輪軸啟動,鐵鏈嘩啦啦亂響,一點點往內收,他兩只腿也隨著鐵鏈的力道不能抵抗地分開。

楊昭徹底慌了,嘗試了多次根本拔不出腿,掙扎之際一下撲倒在地上,更被鐵鏈扭得死死的,全然動彈不得。

喜福哭著跑過去,拼了命地想要拉住鐵索,但分明是蚍蜉撼樹,半點效用沒有。顧雲山指派剩下幾人在鐵麒麟附近尋找機關,自己一把拖住紅玉,拿住她兩處痛穴,便听她叫得比楊昭更淒厲。

月濃急得滿頭汗,一連問了三句「怎麼回事?」偏偏沒人理,顧雲山踩著氣息奄奄的紅玉,咬牙道︰「說,機關在哪兒,不說教你死都死不痛快。」

紅玉吊著一口氣,任顧雲山提在半道,眼楮看向麒麟底座,「有個蓮花紋…………」

顧雲山抬頭看高放一眼,他即刻會意,右手伸向鐵麒麟,模索到凸起的蓮花刻像向東一扭,那鐵索當即停了,楊昭嚇得渾身汗透,總算從地上爬起來,大驚之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看來天不絕我,我楊昭生來富貴,怎能死在這種地方。」

再看顧雲山,「雲山兄救命之恩,等小弟回到京城再報——」

也就是片刻停留,顧雲山的眼神從憤怒到平和再到驚詫,傅啟年止不住驚呼連退數步,楊昭呆立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這又是什麼聲兒,雲山兄……雲山兄救我…………」

鐵索再一次開始收緊,輪軸滾動,越來越近,越來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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