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媛慢慢地道,面上血色漸復︰「自然,我還是……還是很害怕的,並不敢再去湖邊,我便沿著雜樹叢往回爬了一段路,直到遠遠瞧見有僕役經過,我才敢現身。」
「再往後呢?可還有事發生?」陳瀅問。
郭媛搖頭,張口便要否認。
可是,再下一秒,她忽似又記起什麼事來,面色一沉。
「這麼說來,倒還真有件事兒,我卻險些忘記了。」她面上露出輕屑的神色,眉眼淡然。
「說來也是巧得很,我那時還沒走多遠,就撞見了我祖母身邊的金媽媽。」郭媛寒著臉,神情冷鷙︰
「那金媽媽素來挑東唆西,我慣不喜她,她倒也厚臉皮,湊過來討好我,又拿話試探我去了哪里,我一概沒理,自去召集婢僕收拾干淨了,方回花廳與母親匯合。」
「你沒把事情告訴長公主罷。」陳瀅道。
若郭媛說了,則此事當年就會鬧出來,煙柳也不會沉尸數載。
「我沒說。」郭媛的回答,正中陳瀅猜測。
語畢,她復左顧右盼,神色有幾分不自在︰「我不想叫母親知道這事兒。母親一直瞞著我那對賤母女的事,我就當不知道就好了。至于別的事兒,我……我不想說。」
她挺直脊背、抬高下巴,竭力顯出強勢。
可是,她絞緊的衣帶、發白的骨節,在在卻皆表明,她其實很怕。
怕到了極致。
那恐怖的腳步聲,想來沒少在這些年里折磨她。
「那個金媽媽後來又怎麼了呢?」陳瀅挪了挪座椅,微有些好奇。
方才言及這位媽媽時,郭媛面色難看,說不定還有余事。
「那就是個小人。」郭媛果皺起眉,面色陰沉︰「她不知從哪里知道那賤婢死了,就把與我偶遇之事透給了祖母。因當時我撞見她時,我的形容有些……有些……」
「有些狼狽,是麼?」陳瀅接語道。
這也是可以想見的,畢竟郭媛藏在雜樹後頭許久,又爬行了一段路,衣裙必定髒了。
郭媛面色滯了滯,旋即僵硬地點頭︰「也可以這樣說吧。左右這金媽媽就是個碎嘴,把這事兒當件天大的功勞,告訴了我祖母。過後有一天,母親請祖母一家做客,祖母就尋了個無人之處,悄悄問我,知不知道那死掉的賤婢之事。」
陳瀅斂眉不語。
煙柳之死的前因後續,至此,已然漸次明晰。
程氏從金媽媽處听聞消息,誤以為殺人者乃是郭媛,于是,對煙柳之死諱莫如深,從不對外聲張。
某種程度而言,程氏的包庇隱瞞、抑或是討好獻媚、又可能是拿住把柄,反救了郭媛一命。
陳瀅忍不住暗嘆。
誰曾想,煙柳沉尸案的背後,竟牽涉到兩王謀反、私藏兵器之事?而香山縣主郭媛,竟是此案唯一的人證?
這種種機緣巧合,大抵便是所謂天意吧。
她捺下思緒,轉問郭媛︰「你祖母既然問到了你,你又是如何答的?」
郭媛雙眉一豎,切齒道︰「我一听祖母這話,就知道是金媽媽嘴賤,到處胡。我便問祖母,是不是金媽媽與她說的,又問祖母有沒有再與別人說。」
她目中聚起陰霾,語聲極冷︰「祖母見我惱了,不敢再多問,只叫我放心,說這事兒她已經叮囑過金媽媽了,不許她告訴旁人,府中也無人知曉。」
「這豈非很好?」陳瀅溫聲道,又問︰「然後呢,你又是怎麼說的?」
郭媛淡笑,松開手中衣帶,慢慢撫平︰「我麼,我什麼都沒說,只當場叫來金媽媽近前服侍,然後隨便找個緣由,罰她一個大不敬,命人打了她五十個板子。」
她好整以暇地理順衣帶,白生生的指尖兒,丹蔻嫣紅,女敕若桃花︰「那金媽媽也真不爭氣,領了板子不上半個時辰,就咽了氣,死的時候眼楮還睜著呢。祖母見了,什麼話也沒說,只叫人把尸身抬去亂葬崗,不許她家人燒埋。這事兒就這麼了了。」
她忽又似想起什麼,縴手一揮︰「那枚水晶鈴兒,我也交給方嬤嬤收下了。我告訴她說,這東西是小孩子戴的,我不喜歡了。方嬤嬤便替我收著。」
陳瀅望住她,面上是奇怪的笑︰「這麼些年來,從無人知曉你當年曾去過碧荷湖畔,讓我猜猜,彼時服侍你的那群宮人,也都死了罷?」
這幾乎是顯而易見的,郭媛被嚇破了膽,她保命的最好辦法,便是讓所有知情者,全都開不了口。
「這不是明擺著的麼?」郭媛奇怪地看著陳瀅,一臉理所當然︰「這事兒必須封口,又有誰比死人的嘴更緊?若不然,我難道還要一邊留著她們的狗命、一邊防備著她們麼?那多麻煩?總歸報個病歿就完了,一了百了。」
陳瀅望著她,面色平淡。
這就是所謂的古代大宅門。
主子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奪去一條生命。
而至為可笑的是,他們這樣做,並不觸犯律法。
傷重不治、身死命消,不能說是主子苛待,只能說這僕役命不好,沒捱得住。
陳瀅起身,行至郭媛身前,垂目望她。
郭媛原在撫弄衣帶,忽覺素袖盈面、冷意襲人,舉首時,正對上一雙干淨的眼眸。
她忽覺膽寒,面上浮出懼意。
陳瀅此刻的眼神,非常怕人。
「你方才說過……說過不動手的。」郭媛鼓足勇氣道,聲音卻在打顫,才將撫平的衣帶,重又絞作一團︰「你不能……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自不會殺你。你是重要人證,得好生護著才行。」陳瀅笑。
極古怪的笑容,背光看去,越發邪性。
郭媛頭皮一陣發麻,本能地覺著危險,猛地跳起來往外跑。
陳瀅早有防備,手起掌落,正中郭媛後頸。
郭媛立時兩眼翻白,「嚶嚀」一聲倒下,恰好伏于椅中,
陳瀅拍拍手,望她片刻,展了展衣袖,俯身便去扶她。
得她這證人帶去安全的地方,以免生變。
正當此時,簾外陡然傳來喧嘩。
陳瀅凜然轉首,但見錦簾「嘩」地揚起,捎進一陣勁風,直吹得壁上錦畫搖動,長公主滿面怒容,疾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