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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說氣息內力取自文脈,招式取自筆勢,這上古筆勢,先生又是如何總結?」李元昊開口問道。

孔唯亭笑了笑,開口說道︰「若論筆勢,需要有酒。」

李元昊知道孔唯亭不飲酒,但還是讓余慶取來一杯酒,放在孔唯亭身前,親自倒滿一杯。

孔唯亭未飲用,而是伸手入杯,輕念一聲「起」,杯中酒隨著他的手指凝而不散,極為神奇︰「文脈初始需要載體,文字便是其中載體,有了文字,文章的形骨才能表現出來,文字之美,在于流動,在于凝聚,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抽象,具體時如童話寓言,抽象時如幻想夢境。」

孔唯亭說著,手指微動,一個奇形怪狀的文字漂浮在空中,帶著陣陣酒香︰「陛下,此為甲骨文,文字之初始,大小方圓錯落多姿,粗細輕重節奏靈活。」

孔唯亭手指滑動,空中的字體開始變化,漸漸明了清晰錯雜︰「這是大篆」,隨著手指滑動字形趨近明了簡潔︰「這是小篆」,再動,剛勁鐵骨,肅穆方圓︰「這是銘文。」

李元昊未研究過甲骨文,也從未學習過大篆、小篆,更是沒有接觸過小篆,只覺得空中懸浮的字很古老,未曾雕飾,有種萬物初始的粗燥和雄渾。

「至此,筆勢的基調被定下,象形明轉,取自天地自然,回歸本質,無論大篆,還是小篆、銘文,大多以形明字,保持著洪荒之雄、太初之質。」

一張口,空中懸浮的酒字引入孔唯亭的口中,一收月復,落入肚中。

李元昊可以肯定,孔先生以前是個酒鬼,因為酒入月復的那一刻,臉上分明流露出滿足的神情,至于後來為何不再飲酒,她不清楚。

孔唯亭再倒上一杯酒,手指浮空,杯中酒如游魚流動,在手指的牽引下浮現空中,顯現一個隸字︰「洪荒文字之後,隸書出現,原有的圓曲筆態變為蠶頭燕尾的波蕩,細膩了不少,也典雅了許多,再後來,蠶頭燕尾的隸書變成須換鐵鉤銅折的楷書,文字的筋骨凸顯。」

隨著孔唯亭的話語剛落,空中懸浮的隸字變成了方正的楷書︰「楷書刻在石頭上,轉折處出現了頓挫,橫筆不波,內外皆收,卻是神采沉密,溫厚淳樸,見而生敬。楷書出現在書信中,落筆便有了情感,千腸百回,寄情于字,內里千般情絲,萬般思緒,都在勾畫撇捺之間。」

孔唯亭再收月復,吸盡空中酒,卻不再倒酒,而是輕拍桌面,整壺清酒凌空飛起,一團團清澈見底的酒水漂浮而出,在空中凝結成一團,混混沌沌,無形無體︰「書法到此已經成型,其後眾人的筆勢千變萬化,但是皆可用一個字概括。」

「那個字?」李元昊迫不及待的問道。

孔唯亭伸出右手食指,在那一團混混沌沌的空中酒自己游動,漸漸形成一個「之」字。

「之,出也。象過屮,枝睫益大,有所之。一者,地也。凡之之屬皆從之,止而切。」孔唯亭引用《說文解字》對之字解釋︰「五行八卦之中曾有明示,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循環,萬物生生不息,其實八卦的根本和基礎是‘爻’,山之南,為陽爻,水之北,為陰爻,陽爻和陰爻組成五行八卦的邏輯立足點。而在筆勢之中,之字便是無形八卦之中的‘爻’,之字小可概括蚍蜉沙粒,大可囊括宇宙鯤鵬,具體抽象,空靈縹緲,一之足矣。」

指著空中的「之」字,孔唯亭開口道︰「這是王羲之的之字,清泉穿岩,流雲出嶴,竹搖藤飄,流轉多姿。」

手指再動,引著空中的「之」字變換懸停︰「這是虞世南的之字,內圓外方,側峰轉折,撇捺鄭重,鉤躍施力,點畫爽利。」

之字再變︰「這是歐陽詢的之字,干脆迅捷,雄峻偉茂、高渾簡穆。」

「這是顏真卿的之字,雄穩飽滿,力扛九鼎。」

「這是張旭的之字,思逸神飛,灑月兌不羈。」

「這是懷素的之字,見龍蛇走,恣意妄為。」

「這是蘇東坡的之字,偏正自如,錯落有致。」

「這是黃庭堅的之字,變化無端,神韻絕俗。」

「這是米芾的之字,裕感靈動,流麗峭拔。」

「這是趙孟的之字,平靜和順,溫潤嫻雅。」

「這是董其昌的之字,蕭散古淡,空靈秀美。」

空中的那一團酒不斷變換形狀,在李元昊面前如同一幅連綿畫卷一般,讓她嘆為觀止,先生的意氣取自文脈,招式取自筆勢,成就了書生無敵,金剛不壞,雖然李元昊心里有些碎碎念,但是不得不承認孔先生真是個天才!

最後那一團清酒形成最後一個「之」字,孔唯亭笑嘻嘻望著這個「之」字,點點頭︰「這是陛下的之字,瘦美筋骨,張弛有度,和前輩大家比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適合把玩觀賞,怪不得索大學士常常用來臨摹,不是沒有原因的。」

「先生!」李元昊有些不好意思,能和上古的前輩大家相比較,她自覺臉紅。

豎起酒壺,空中的那一團清酒如同歸巢的鳥兒,咕嚕嚕從新流入其中,酒壺搖搖晃晃恰似喝醉酒的人幾番踉蹌之後沒有倒下,立在桌子上。

「陛下,文脈和筆勢講完,至于陛下能否感同身受的體會,體會多少,就看陛下自己了。」咕嚕咕嚕,孔唯亭的肚子叫了叫,看了看一桌子的飯菜突然沒有食欲,只覺得索然無味︰「陛下,微臣想喝一碗長壽面?」

李元昊皺了皺眉頭︰「今日又不是先生的生日,為何想喝長壽面?」

她雖然貴為大魏天子,但是周圍眾人的生辰八字她都記得清楚,遠了到太後、秀策,近了到身邊的小太監余慶,每次在眾人生辰之前,她都會悄悄準備點禮物,雖是小事兒,但是看到對方臉上的欣喜,女兒身的大魏皇帝格外開心。

「只是突然很想。」孔唯亭開口說道。

「好,大魏國的皇帝陛下若是滿足不了自家先生吃面的願望,傳出去肯定被人笑掉大牙,為了別人的大牙,朕」李元昊突然不說話了,和孔先生呆的時間久了,她變得越來越貧嘴,要改要改。

招呼余慶一聲,不一刻御膳房就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孔唯亭搓搓手,坐下,捏起筷子,一口面條︰「勁道爽滑,口感極好。」喝一口湯︰「雞湯打底,滋鮮味美。」

看到孔唯亭狼吞虎咽,李元昊咽了咽口水,也想喝。不對,她發現孔唯亭盯著碗筷一動不動,怔怔出神,神情之中盡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先生,你怎麼了」

突然,眼淚一顆顆一粒粒從孔唯亭的臉上流下來,悲傷、思念、懊惱、掙扎,清晰可見,不一而足。

「先生,一碗長壽面而已,不至于感動的熱淚盈眶吧?」李元昊打趣道。

孔唯亭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元昊,我問你,世間最苦的是什麼?」

李元昊愣了愣,別看孔先生平日里看似吊兒郎當,不拘小節,卻也從來沒有直呼大魏皇帝的姓名,她想了想︰「世間最苦的應是相思。」

「那最遠的又是什麼?」孔唯亭。

「最遠的是陰陽。」李元昊。

「這世間最苦遠的又是什麼?」

「陰陽相隔的兩世相思。」

人間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最苦遠的是陰陽相思。

「哈哈哈,元昊你說的對,是我太懦弱了,是我瞻前顧後,想的太多。」孔唯亭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事情,如釋重負,一臉輕松︰「如今我相思入骨,度日如年,還好未陰陽相隔,我不能,也不允許讓最苦遠的事情發生在我和她之間。

「先生,她?她是誰?」李元昊問道。

孔唯亭抬頭望向南方,一臉溫柔︰「她就是她。」

而我,要去見她。

大江以南,那座城池,一幢三層的小樓內,一位黃杉女子面容憔悴,卻遮掩不了她的清麗。

一陣無休止的咳嗽聲後,她苦笑的看著手帕上沾染的點點血絲,嘆了一口氣,推開身前窗子。

外面有一個花圃,里面百花齊放,在夜幕中,在微風里,搖曳生姿,香氣滿園。

平日里她沒有其他愛好,唯獨對養花情有獨鐘,一片小小的花圃,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條,每到初夏便爭相斗艷,如同花海。

花圃一旁立著一塊木板,上面寫滿了「之」字,他每走一天,她便添上一筆,如今已經足足一千二百五十三個「之」字,整整十年有余。

思念和相思,蚍蜉和宇宙,都在其中了。

她趴在窗台,雙手交錯疊放在下巴下,目光越過花圃,掃向前方。

前方有一座小湖,湖水平靜,有朵朵睡蓮在夜里開放,相互爭艷。

風乍起,吹皺一池碎萍,吹起她的發絲。

一年又一年,年年花兒開,而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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