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可有佛祖，害人會不會下阿鼻地獄，青萍並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個端著一碗碗催命符給陸氏，一日日瞧著陸氏身子骨虛起來，從溫柔能笑變得不愛動彈。
直到今日習姨娘給的最後一劑，她悄悄照舊加進了陸氏每日都要用的藥膳湯里，這樣的劑量不足以致命，卻能讓陸氏嘔血昏迷，便是有大羅神仙來救，沒個三日夜也醒不過來。
她親眼瞧著陸氏一滴不剩地喝完，心口也不知道是苦是甜，陸氏待下人極和氣，只要不偷懶肯做事，自有無數好處賞下來，平日也不計較小丫鬟們玩笑，瞧著竟和半個慈母似的。只可惜陸氏到底晚了一步，她青萍已經把命賣給了旁人，便是真有因果報應，她也認了。
青萍想著往左邊側了側，希望陸氏倒下來的一刻能接到這位太太，好歹讓她少些磕踫，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可不想左等右等，藥效時間到了，陸氏卻還端坐著和旁人聊天，竟是一絲虛弱之相也沒有！
青萍又慌又急，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就算家中遭遇變故成熟了許多，可突逢這樣的狀況還是不由慌了手腳，往日還可以去找桃婆子討個主意，可桃婆子都不在了，她想來想去還是得去梅居找習姨娘，趁著宴席快結束之際，和旁邊的木槿托辭說一聲自個想出恭，一溜煙跑到了小道上。
還沒等她想清楚是藥出了問題還是怎麼著，就被後頭突然撲出來的兩個健壯婆子死死摁住，嘴里被塞了團破布，手腳俱捆了，扔到一個空屋里，再沒有來管她。
青萍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她嗚嗚咽咽掙扎著想求救，可這屋子大概偏得很，她拼命發出聲響也沒人過來，手腳繩子也不知道用了什麼綁法，她把皮磨破了都掙月兌不開，只能惶惶不安地等下去。
等到月頭上來，外邊終于傳來了腳步聲，打開門就有僕婦拎小雞崽似得把她拎了出去，外頭站著的卻是一襲盛裝的陸氏，她依舊穿著今日宴會上那身煙霞紅連枝牡丹刺繡的裙子，臉上掛著往常慣有的笑容，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立在僕婦中央，緩聲問道︰「我只問你一句，你們是如何聯系的，接頭人是哪個？」
陸氏竟是什麼都知道！青萍惶惶然睜著一雙眼楮，乍從獵人變成獵物，她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滿腦袋都是漿糊。
陸氏見她這樣，並不如何惱怒，她伸手拂了拂裙面並不存在的塵埃︰「你還指望著習姨娘麼？我不妨告訴你，五爺現在已經去了梅居興師問罪，她現在怕是已經自身難保了。」
「我知道你為個什麼替歹人賣命，只是你再仔細想想，港口城里生得俏麗的姑娘那麼多，怎麼有無賴正好看中了你的姐姐？又怎麼有人恰巧在你抱著妹妹要投河的最後一刻來救你？」
青萍只听得渾身發寒，一點不可思議的猜測自她心底涌起。
「我再問你，你知道你妹子現在到底在何方嗎？我知道你讓細姑媳婦養的那個大約是個隨便抱來的假貨，可旁人說你妹妹過得好，可有什麼憑證麼？看看陶大家的、桃婆子的下場，你真的相信你的主子會保你妹妹一輩子平安麼？」
這連串的問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青萍，她張開嘴嚎啕大哭起來，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初到陸氏房里瑟縮發抖的幼鵪鶉，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陸氏並不催促她，只是靜靜盯著這個和自己次女年歲相當的孩子。
青萍哭了一會，淚眼朦朧看到陸氏沉靜的模樣，突然瘋了似得掙扎起來︰「太太，您有菩薩心腸，太太，求求您救救囡女吧，她才那麼小，都還不會走路啊！太太，求求您了！」
陸氏緩緩搖了搖頭。
青萍像是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生氣般，身子蜷縮起來萎頓在地。
「我不能救你的妹妹，可我能讓那些歹人付出代價，」陸氏瞧著青萍眼楮里漸漸有了生氣，頓了頓繼續道，「也好祭奠你的父母家人。」
「太太，我說。」
青萍猛得抬頭，面色在月光下有些猙獰，她說的十分仔細，連記憶里微小的細節都一一復述，嗓音里竟帶了點快意出來。
她那見到傷了的雛鳥都要撿回家精心護養的長姐，她那明明家中並不非常富裕卻仍堅持捐錢給救濟堂的慈母，她們活著的時候從未害過任何人、做過任何虧心事，可為何到最後卻落得個死不瞑目、曝尸荒野的下場？憑什麼那些狼心狗肺的惡人卻能端坐幕後長命逍遙？
她們一家，究竟做錯了什麼？
等青萍重新被扔回屋里，陸氏後頭繞出一個明艷少女，卻是王如姝，自打她定了親事，陸氏有什麼動作，大多都不瞞著她，今日也直接把她帶到了這個偏僻屋子的門口，王如姝定定瞧了青萍的方向一會，才提起裙子跟上陸氏的步子。
等到了陸氏房里，把丫鬟都揮退了，王如姝才開口；「娘是如何發現青萍不對勁的？」
陸氏卻笑了，這丫頭憋了一路，卻憋出這麼個問題來︰「在她妹妹被抱出去之後。」
王如姝一臉不解，陸氏索性把她喚到自己跟前好好解釋，青萍把自個抱著的妹妹送出去之後，竟是一次也沒主動提出去看過，原還可以說是初來乍到，怕陸氏不喜，可等她漸漸成了陸氏房里大丫鬟，又深得陸氏賞識，況且陸氏還格外慈和在這種情況下，卻一點也沒想到去瞧一眼自己的親妹妹，那就極不正常了。
「她失父失母失姐，只余一個幼妹，她若是個重情之人，怎會不把全副心思放在幼妹身上？不說日日噓寒問暖，至少也要時過問，」陸氏說得很篤定，「她若是個自私自利的，又為何不早早把幼妹拋下？這世道孤女生存艱難，帶個幼嬰豈不是更不容易？」
王如姝怔怔听著，她往日只道母親做事妥帖，卻不知她竟是如此心思細膩。
等話說得差不多，陸氏也乏了，她知道自己今晚是不能好好睡一覺的王五爺怕是快興師問罪完回來了，就想著讓次女快些回去休息。
等幾個丫鬟婆子都進來了，王如姝卻仍舊磨磨蹭蹭著不起身，等到最後才吞吞吐吐問︰「娘，您對青萍說的都是真的嗎？」
陸氏听到這句問話微微笑了一下︰「大多都是真的。」
王如姝這才像得了什麼答案似的，匆匆帶著丫鬟僕婦出去了。
陸氏瞧著王如姝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才有些疲憊地倚在榻上︰「到底還是孩子。」
「二小姐心慈。」朱嬤嬤說著上前小心地替她按摩著頭頸。
「她這丫頭看著面苦卻心甜，又得了這麼一門婚事，這性子要是不改以後怕是有的熬了，」陸氏說著嘆口氣，「青萍的妹子呢？有什麼消息麼？」
「高大一家子一點消息也沒打听到，八成是被那幕後之人隨便扔到哪個莊子上去了，倒是太太，青萍讓細姑氏媳婦養的那個女圭女圭該怎麼」
朱嬤嬤問得很是猶豫，青萍托細姑媳婦養的那個「妹妹」自然不是她的親妹，也不知道這個嬰孩是她從哪抱來的，之前青萍還一個月給半貫錢，現在她謀害主子事發，細姑媳婦倒是不知道拿這女圭女圭怎麼辦了。
「繼續養著吧，我房里出錢，左右不過一個小丫頭罷了。」
「太太心慈。」朱嬤嬤捧了她一句。
陸氏听著不出聲，她要是當真心慈，就不會為了放長線釣大魚，明知習姨娘和青萍有問題卻按兵不動，不會編了大半謊話去誑青萍開口，更不會明知這丫鬟怕是要自我了斷卻一個婆子僕婦也沒留。
她能看出青萍的怨憤和不甘，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稱心如意呢？遠在京中的謝氏、那個為救六丫頭沒了命的小丫鬟……都是各有各的冤屈，各有各的命數。
陸氏想著閉上眼，只是不知梅居那位現在有沒有看清形式，是不是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