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鄉已經是一片荒蕪，經歷了兩次兵荒馬亂的東鄉，十不存五。不管是藍家的覆滅，還是兵敗秦嶺，對于東鄉都是一個非常大的打擊。
今天的東鄉格外熱鬧，一大片荒地上面，一片片老百姓拖家帶口的，干得火熱朝天。
沒過兩天的功夫，朝廷的條文就批了下來，和商歧說的沒什麼兩樣，朝廷果然讓蘇鈺安置難民，還免了藍田縣兩年的賦稅。
蘇鈺知道，現在的朝廷日子也不好過，國庫緊張不說，整個關中地區以及河套地區的難民都急需朝廷的安撫。
現在朝廷又免了關中地區受災的城池的錢糧，那麼這兩年來朝廷的日子又不好過了。南陳的戰爭賠款差不多花的七七八八了，蘇鈺心里不得不感嘆，大齊的統治階級心里還是有老百姓的。
不像南陳……
蘇鈺帶著藍田縣的差吏和縣兵主動在此處，幫助難民們修建房子，開墾荒地。似乎有一種的夢回小池村的感覺，蘇鈺看著干勁十足的難民們，心里也頓時歡喜起來了。
蘇鈺一直都不理解新野縣令楊理的信仰，楊理的能力蘇鈺一直都是清楚的，作為江東四士之一的楊理，卻被朝廷貶到了新野當一個縣令。
蘇鈺想著任何一個士大夫都會覺得這是特別的羞辱，作為一代名士，更應該辭官回家才是，可是楊理卻十分歡喜在新野縣當縣令。
事到如今，蘇鈺才明白，為民請命，為民安身，是多麼引以為豪的事情。
也許不管是在大齊還是在南陳，老百姓從來不介意皇帝是誰，朝廷是誰，奸臣又是誰。
在老百姓心里，他們只希望縣令是一個好官就足夠了。然而在九品中正制下，能當上縣令的都是中品世家，在他們眼里世家榮譽高于一切！
平頭老百姓最多想到的是祖宗三代，可是在世家門閥之中，他們的族譜卻能追溯到上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
這就是根！一種看不見模不著的東西，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世家弟子心中，讓他們能夠感覺到，他們是一個真正的人。
正如民間一直流傳的神話傳說女媧造人，女媧花了七天的時間創造了人，用手捏出來的人是貴族，用柳條打出來的是平民。
同樣的這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家中平民，世世代代都是平民，家中貴族，世世代代都是貴族，哪怕是已經沒落的寒門，也擁有讀書學習，出任胥吏的資格。
而平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指望著朝廷給幾畝地，有個安身立命的去處就心滿意足了，哪怕一輩子累死累活的。
蘇鈺靜靜地坐在地上，看著一群瘦弱不堪的難民們埋頭苦干，心中不是滋味。蘇鈺知道自己也是世家門閥中的一員，按理來說這些都不是蘇鈺應該想的。
什麼是士大夫？士大夫生來就是統治平民的，平民生下來就是注定被統治的。
「堂……堂尊大人……」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有些害怕和顫抖的在蘇鈺身邊響起。
蘇鈺恍然一看，原來是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孩子，只穿著一件寬大的衣服，看起來是大人的衣服。那個小孩子扎著一個辮子，辮子上是用一根柳條綁住的，原來是一個女娃兒。
「給……」
那個小女孩遞給了蘇鈺一塊蠟黃的面餅，似乎是用小麥做的，平頭百姓家常做的面餅。
蘇鈺愣了一會兒，看著有些怯生生的小女娃，不由地伸手接了過來。那個小女孩看著蘇鈺接了過去，連忙像逃難似的逃回了她的父母身邊。
蘇鈺有些哭笑不得的看著小女孩，好像自己是洪荒猛獸一般嚇人似的。看著那個小女孩的父母站在田地里，跪了下來給蘇鈺磕了幾個頭，蘇鈺心里頓時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憤怒。
嘴角上揚，似乎有些自嘲。平民送給士大夫食物，反而還要下跪？這算是什麼世道？難怪那個小女孩會這麼怕自己了。
蘇鈺知道，現在的她改變不了什麼，只能默默地拿起那干干的面餅，咬了一口。面餅很硬，蘇鈺的牙齒咬得有些生痛。
試了幾次，看著面餅上連一個牙印子都沒留下來，不禁有些郁悶。
「堂尊大人……奴婢來吧？」
一直跟在蘇鈺身邊的蘇靈清跪在蘇鈺身邊，低著頭說道。
蘇鈺有些疑惑地遞給了蘇靈清，只見得蘇靈清拿起了一口碗，倒了一壺熱水進去。然而又將面餅放進了碗里，用一雙筷子慢慢攪動著，再倒掉了碗里的水。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無比嫻熟……
蘇鈺看著蘇靈清遞上來的那口碗，里面盛著一塊被泡的微黃的面餅，蘇鈺有些不知所措的接了過來。
想起蘇靈清剛剛的動作，蘇鈺看著這塊面餅，沒有一點點胃口，反而感覺到有一點點惡心。
「這是小麥餅，農家經常會將小麥做成面餅，出去務農的時候就是一整天，倒了中午好填飽肚子。這是干食，再喝完水，就飽了。以前奴婢阿爹出去務農的時候，阿娘也會做一些。」
「這兵荒馬亂的，難民們大多都是啃樹皮，吃泥土，為了填飽肚子，甚至還有易子相食的。幸好他們福大命大，遇上堂尊大人這麼個好官，願意用朝廷的賦稅做賑災糧，不然這些難民不是被餓死，就是被樹皮泥土撐破肚子死。」
蘇靈清緩緩解釋道，她的神情有些復雜，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更不像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女孩了。
「你怎麼知道？」
蘇鈺有些好奇問道，蘇鈺一直以為蘇靈清就是一個什麼都怕的小丫頭，沒想到懂的這麼多？
「胡人來搶東西，不是第一次了。奴婢小的時候，還有一個妹妹，那個時候可沒有像堂尊大人這麼好的官。為了能夠活下去，阿爹和阿娘選擇了將奴婢還在襁褓里的妹妹，拿出去跟別人家換了一個孩子。」
「為了能夠活下去，什麼都得吃，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啊！堂尊大人出生富貴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的，怎麼會看得見下面的人？」
蘇鈺有些驚愕，看著面無表情的蘇靈清，突然感覺這是一個吃人的世界。蘇鈺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個人，淡淡的毫不在的跟自己談吃人？
「所以堂尊大人是一個好官啊！」
蘇靈清感嘆道，語氣有些復雜。
「呵呵，我是一個好官？」
蘇鈺自嘲地笑著，蘇鈺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好官。
新野之戰蘇鈺親手逼死了一個好官，樊城之戰蘇鈺將滿城百姓當作了棄子，在東鄉蘇鈺又謀劃了針對藍家的一場陰謀，導致東鄉百姓深受其害，西胡之亂蘇鈺又禍水東引，致使南鄉百姓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蘇鈺做了太多太多對不起百姓的事情了，甚至蘇鈺自己覺得，在不久的將來，因為蘇鈺自己而死去的百姓會更多更多。因為蘇鈺復仇的對象是整個南陳王朝啊！江南數千萬老百姓，都將會是蘇鈺的敵人。
「那是自然，如果不是堂尊大人，恐怕這次胡人之亂，藍田縣的老百姓都會遭受滅頂之災了。對于他們來說，堂尊大人肯定是好官。再說了，好人不一定是好官，壞人不一定是貪官……」
蘇靈清的話，讓蘇鈺心生警惕，莫名地問道。
「所以你是在說我是壞人咯？」
蘇靈清沒有回答，只是依舊跪在地上，似乎是在無言的承認了。
蘇鈺想了想，繼續問道︰「那你恨我嗎？」
這時蘇靈清抬起了頭，吐了出一個字。
「恨！」
蘇鈺頓時了然，想必這個小姑娘已經猜到了藍家的問題有自己的影子，不管是她認為自己見死不救也好，還是認為自己是背後主使也罷，蘇鈺心中閃過一絲殺意……
凡成大事者，必須斬草除根。蘇鈺堅信，江流雲放過了自己，絕對是江流雲這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當蘇鈺看到蘇靈清的時候，她的隱忍，她的冷靜，都讓蘇鈺覺得十分危險。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竟然隱藏的如此之深，日後成長起來，絕對是心月復大患。
「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蘇鈺聲音有些低沉，似乎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殺意。
「因為奴婢覺得您是一個好官，如果殺了一個好官而禍害了無數百姓，那麼這個仇報了還有什麼意思？所以奴婢說出來，只求一死，以解心願……」
蘇靈清閉上眼楮，一臉平淡，似乎在期待著蘇鈺的宣判。每當蘇靈清看到蘇鈺的時候，內心的復雜的仇恨在深夜交織著，痛苦地折磨著自己。
蘇鈺愣愣地看著蘇靈清，蘇鈺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一個小女孩子逼到退無可退的時候。蘇鈺的內心充滿了猶豫，理智告訴她必須除掉蘇靈清，但是她又在蘇靈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蘇鈺低下頭，咬了一口手中的面餅，面餅還是有些硬，但是微微用力就咬下了一塊。在口中咀嚼著，有些硬，有些甘苦，有些澀……
感覺像是在吃土一樣，特別難吃，卻在蘇鈺心里感覺到有些甜。
蘇鈺轉過頭去，去看到那個小女孩子一直在偷偷地看著自己。看到自己吃了一口面餅，那個黑不溜秋的小女孩子露出了十分喜悅的笑意。
她的牙齒很難看，但是卻笑得特別甜美。蘇鈺有些懵，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來。
如果沒有仇恨，如果自己不是蘇鈺，或許蘇鈺會覺得更想做一個父母官，不為了什麼，就為了他們臉上的笑就知足了……
安居樂業，為萬民請命，為天地立心，也許這就是楊理所追求的東西吧？
「起來吧……本官想讓你活著，活著看到本官是如何改變這個吃人的世界的。」
蘇鈺輕輕地說道，再次吃起來手中的面餅，這一次她感覺味道十分甜……
蘇靈清睜開眼，不解地看著蘇鈺。蘇靈清承認蘇鈺在她心中是一個特別厲害的人，可是如果談到改變這個吃人的世界，蘇靈清仿佛覺得蘇鈺在白日做夢。
蘇鈺還想說著什麼，卻看到遠處來了一群老百姓，扛著鋤頭，簞食壺漿而來。蘇鈺停了下來，站了起來。
打頭的竟然是尉遲熳，蘇鈺看著走近的尉遲熳，疑惑地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不止是蘇鈺，那些難民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向蘇鈺這邊聚攏過來。那些天，難民和藍田縣本地百姓沒少有過摩擦，看著人多勢眾，都扛著鋤頭，不由地警惕起來。
尉遲熳一看氣氛不對，連忙解釋道。
「堂尊大人！這些都是幾個鄉的老百姓，听說堂尊大人要在這里建村子，都是特地來幫忙的。」
蘇鈺點點頭，環視著眾多老百姓，一種難言的感動涌上心頭……
「堂尊大人！前些日子是我們不對，我們來給鄉親們道歉來了！」
「堂尊大人，都是鄉里鄉親，為了大家出份力嘛！」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嘰嘰喳喳的，一下子就活絡了氣氛。一開始本地老百姓反感那些難民，那只是因為戰爭臨近，老百姓們都認為是這些難民帶來了戰爭，所以才會如此反感罷了。
看著本地百姓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和那些難民開始稱兄道弟以後，蘇鈺感覺有些好笑。百姓一直都是淳樸的，能活著就好好活著，能過著就好好活著。
管子有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當又盛世太平以後，老百姓又重回了淳樸淡然的性子，再次變得像個人了……
蘇靈清站在後面，不由地出聲說道。
「奴婢說了，堂尊大人一直都是一個好官……」
蘇鈺點點頭，十分受用，想了想，提醒說道。
「以後！不可以再自稱奴婢了！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任何人的下人。」
蘇鈺剛剛說完，卻見到一個縣兵三步並兩步的小跑過來，拜道。
「堂尊大人！鄭王爺派人來縣衙找你，說是上差來傳旨了，要堂尊大人速回府宅接旨。」
蘇鈺眼神一凜，她將鄭王爺擱置在了藍田縣很久了，終于等到了大齊來人了。剛剛享受了幾天太平日子，蘇鈺隱隱感覺到，暴風雨即將來臨了。
「本官馬上就去！尉遲都頭在此處全權負責！」
蘇鈺說完，就向藍田縣城慢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