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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天下逐鹿(六)【番外—高、亥、斯篇】

相府,有人前來通報。

「丞相大人,陛下派了百人欲赴驪邑。」

趙高正在批閱文書的手一頓,斂下的眸子暗了暗,淡言道︰

「截下便是。」

「可需留下活口?」

「不必。」

他面色陰郁,所答極簡。

「諾。」

「等等。」

通報之人剛要離開,便又被他喚住。

他仍未抬頭,還是維持著書寫的姿勢,可他雙眼的焦點卻早已不在那手中的書簡上。

「去抓一只鹿來,本相近日要用。」

他眸間陰寒。

既然派了那麼多人去驪邑,胡亥,你的命,也該到頭了……

兩日後,冀闕大殿上,趙高身著相服,含笑躬身。

「陛下,臣近日偶得一汗血寶馬,欲獻于陛下。」

胡亥最近被叛軍之事擾得煩心,終于在此時听到了一個輕松些的奏報。

他霽顏悅色。

「丞相有心了,那便將那馬帶上來瞧瞧吧。」

隨即便有人將「馬」牽入,但眾人看去卻皆是驚疑,那「馬」腿長尾短,頭生雙角,分明就是一只鹿……

胡亥忍不住笑出聲來。

「呵呵呵,丞相錯了,怎得會把鹿說成是馬呢?」

趙高神色未變,堅定依舊。

「錯的是陛下,這就是一匹馬啊。」

「哈哈哈哈,丞相難道是歲數大了,糊涂了不成?」

胡亥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暗道趙高已是五十幾歲,當真老矣。

他忍俊不禁,揮著廣袖召喚兩側眾臣︰

「你們快些告訴丞相,這究竟是鹿還是馬。」

「陛下,這是鹿。」

第一個人並未多做考慮便答,卻听另一人出言否認︰

「非也,這明明是馬。」

「對,臣看著也覺得是馬。」

片刻,又有人附和。

「沒錯,是馬……」

先前急著說是「鹿」的人,見大家如此,也霎時開竅,臉色瞬白,吞著口水追悔莫及。

「是馬。」

「對,是馬。」

……

眾臣面面相覷,個個忐忑。

要麼沉默不言,要麼揮汗認下眼前的是「馬」。

就是再也無人說那是「鹿」了……

胡亥圓睜著雙眸,怔怔看著滿朝文武紛紛說著「違心之言」,也終于明白了趙高之意。

原來他是想要看看,這些朝臣究竟有多少人站在他自己那邊,又有多少人站在他胡亥這邊。

然而,竟是幾乎所有人都站去了趙高的一方……

胡亥忽的軟下了身子,面帶驚恐,雙眸呆滯堆坐在了皇位上。

這趙高……究竟是何時將大秦之權從他的手中奪走的?……

他此番作為,只是一個測試?還是向他示威?還是……

想反?……

宮門處,趙高剛一出來,便有食客家臣忙著上前,迎他上車。

他略頓,面沉如水,低聲吩咐︰

「今日黃昏,秘密將本相那女婿咸陽令閻樂找來,還有郎中令呂卓和本相的胞弟趙成,也都一並喚來相府,本相有要事相商。」

外面碧天白雲,日頭當空,可寢殿之中卻門窗緊閉,燈火昏暗。

二世皇帝已有多日沒有走出望夷宮了。

「母親別走!……」

胡亥倏的自床榻坐起,滿面驚怵,大汗淋灕,喘息連連。

一內侍忙拿了帕子上前為他拭汗。

「陛下,您可還好?」

胡亥稍稍定了定神,可臉色卻還依舊蒼白。

「去尋母親的人還沒有動靜嗎?」

內侍斂頭,十分恭敬。

「回陛下,還沒有。」

胡亥身子發虛,痴痴坐著,雙目無焦,連說話也好似失了底氣,十分無力︰

「自從趙高指鹿為馬,朕便惡夢不停。不知為何,總是感覺,好似母親回不來了一般……」

「陛下對梁兒姑娘的孝心感天動地,她定會回到陛邊的。至于惡夢不斷,極廟的星官不是已經替陛下解了夢,說是涇水水君作怪,陛下只需在望夷宮中再多齋戒幾日便可好轉……」

內侍好言相勸,可話音還未落,殿門竟突然被人「 」的撞開。

一個禁衛滿身是血沖了進來,跪地急報︰

「啟稟陛下!咸陽令閻樂與郎中令呂卓謊稱有盜賊闖入宮中行刺,帶領一千兵吏闖宮。侍衛郎官皆听令于郎中令,偶有反抗者皆被悉數斬殺,眼下已經……啊!……」

他一聲慘叫,長長的劍頭自他身前而出,又快速抽離。

只是眨眼間的工夫,他便已經血濺當場。

而他的尸身之後,一個青衣男子手持利刃,嗜血的眼中寒光懾人,勾唇獰笑,唇齒開合,緊接著死去之人的話道︰

「已經殺至了陛下您的面前……」

「閻樂!……」

胡亥全身驟凜,瞠目驚呼。

他身旁的內侍更是面上瞬間沒了血色,嚇得瑟瑟發抖,將身躬得極低,幾步便退到了一邊。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過突然,胡亥雙眸閃爍,呼吸不暢,緊繃著身形咬牙問︰

「趙高……是趙高令你們如此的?」

閻樂是趙高的女婿,一同造反的呂卓也是受趙高舉薦才當上的郎中令,他二人必是听令于趙高的。

閻樂未答,卻是俯身拾起了地上那死去禁衛的佩劍,步步前移,沉聲威逼︰

「胡亥,你驕橫放縱、肆意殺戮、不講事理,全天下的人都已背叛了你,如今要如何做,你自己考慮吧!」

走至近前,他將廣袖一揮,那血淋淋的劍便被丟在了胡亥的眼前。

胡亥慘白著臉色趴在榻上,杏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那把長劍。

趙高是要他死?

可他還沒見到母親最後一面,他又豈能甘心赴死?

他不想死……他想活,想再看看那抹夢中的瑩白,哪怕只是一眼……

「我可以見丞相嗎?」

他微顫著,低聲問。

「不行。」

閻樂斬釘截鐵。

他又問︰

「能分我一個郡,讓我做個諸侯王嗎?」

閻樂冷笑搖頭。

「那做個萬戶侯呢?」

他已又退了一步,可閻樂還是搖頭。

他沒有辦法,垂下眼簾。

「那……我願意攜家眷去做個普通百姓……」

誰知閻樂又是一計冷嗤︰

「我是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來誅殺你,你即使說再多的話,我也不會給予你回報的。」

胡亥心底一沉,凝起眉頭舉目質疑︰

「不……我不明白……當日指鹿為馬,趙高已經擺明完全掌控了朝臣,大秦已歸于他手,他又何必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違,犯下這弒君之罪?為何不將我的命留下,做個可以利用的傀儡之君呢?」

閻樂眼眸微垂,淡淡俯視著這個毫無建樹、大勢已去的皇帝。

「關于此,丞相大人留過話。他說,只要你仔細想想,便應當能清楚。早前你派去驪邑的人,根本沒有命走出咸陽城。」

聞言,胡亥微滯,隨後又瞬間扶額失笑︰

「呵呵呵呵……阻止我見母親的果真是他……依他之意,殺我,是因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想了不該想的人……可那是我的母親,我又有何不該想、不該做的?……倒是他,以為這樣默默守著母親,母親就能高看他一眼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輕輕搖頭,笑的聲音越來越大,竟和著自門外而入的風震得榻上的幔帳四處飄散。

可片刻,他又收了笑意,卻是換作了滿面哀傷,淒淒然道︰

「到頭來,我們還不是全都輸給了父皇?父皇薨了,帶走的不只是母親的心、母親的人,甚至連整個大秦帝國的氣運都一並帶走了……」

他雙手執起那柄滿是血污的長劍,顫顫巍巍的架在了自己的頸邊,竟是莫名覺得那劍要比尋常的劍重了不知多少倍……

「……大秦要亡了……母親……來生,亥兒定當加倍努力,不會再讓母親失望……到那時,母親可否不要再將亥兒推開?……」

他含淚合眼,手腕施力,劍鋒一動。

那淚水沿著他年輕的面龐滑落,卻是最終全部淹沒在了股股的鮮血之中……

冀闕大殿群臣齊聚,人人都是滿心不解。

現在並非上朝議事的時辰,丞相為何會將大家急召于此?

等候多時,趙高終于一身相服,現身于人前。

只見他昂首挺胸,負手掃視眾人。

「方才,二世已死。」

他聲音低沉,但卻洪亮,短短一句,縈繞在大殿之內久久不散。

眾臣霎時驚愕,全都很快猜到了胡亥的死因,卻又因心中懼怕不敢妄自議論。

趙高對他們的反應頗為滿意,淡著眸色啟齒又道︰

「秦國本來是個諸侯國,是始皇統一了天下,所以才稱帝。而如今六國再度各自立了王,秦國之土越來越小,竟然還憑著個空名稱‘皇帝’,此于理不合。應如過去一樣稱王,這才合適。」

阿房宮還未建成,冀闕中分明還如當初一般人滿為患,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格外空蕩冷清,就連說話時的回音似乎都較從前重了許多。

所有人都默默低著頭,暗自哀嘆大秦的慘況。

那昔日的輝煌,當真不再了。

御史大夫趙德上前。

「敢問丞相,應當立何人為王?是二世之子?還是……」

趙高淡言︰

「秦已國本飄搖,二世之子年紀太小,此時不適宜為王,而二世的兄長至今又無一存活,本相認為,當立二世之從兄、長安君之子公子子嬰為王。爾等可有異議?」

他看向殿中,見大臣們無人反對,便淡色吩咐︰

「國不可一日無君。若眾人皆表贊同,就由宗正安排公子子嬰自明日起入齋宮齋戒,再入宗廟祭祖,而後授國璽繼位吧。」

宗正司立即起身相應︰

「丞相大人放心,下官定當安排妥當。只是下官還有一問……」

「講。」

趙高剛剛弒君,可他的面上卻是無起無伏,這讓宗正司完全猜不到他的想法,心底莫名慌張,言語之間也不自覺的分外小心。

「呃……二世的陵墓還未完工,是否要將其暫時安葬在始皇陵旁?還有這喪葬事宜當如何……」

他還未說完,趙高的眼中便有一抹鄙夷之色悄然而過,語氣亦漸冷︰

「無需那般麻煩。二世為帝無道,世人皆恨之入骨,加之眼下國庫空虛,當一切從簡,就將他按照庶民的葬儀葬在杜縣之南的宜春苑中吧。」

听他如此安排,眾人表面不敢大動,內心卻都是大為駭然。

那宜春院是大秦冷宮,里面裝的是數不清的孤魂怨鬼。

二世再如何不濟,身份也是個皇帝,卻是在死後落得要以庶民之儀下葬在那一處,竟還不如彼時他那些被殘酷除去性命的兄姐……

子嬰齋戒需要五日,而在這五日里,劉邦攻城卻是一刻未停,他步步為營,秦丟的城池已數不勝數。

趙高知道,大秦已經走到盡頭了,而他自己為殺胡亥,亦做了太多大逆之事,如今將王位交予梁兒的故人之子後,他自己也應是活不久了。

驪邑,他早知她隱居在這里,也知曉她具體的藏身之處,卻從未敢來打擾過她。

而今,在人生的盡頭,他終于鼓起勇氣走入了那座山中。

和風悠悠,蟲鳥鳴啼。

與嘈雜的城中相比,清晨的謐林要舒適得多。

扶蘇已照例去往深山采果打獵,梁兒則在膳房為他準備早膳。

趙高遠遠便見炊煙裊裊,越是走近,便越是甜香濃郁。

這個味道……她今晨做的是花糕酥……

不知不覺,趙高的唇角已經微揚。

她做的食物,他雖然從未有幸吃到過,但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常常有意在她的膳房前路過。

她最常做的那些,每一樣的味道他都分外熟悉。

那每一樣都是她自創的……都是她獨有的味道……

梁兒听到身後有腳步聲,好奇今日扶蘇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可她回頭間,卻見是趙高。

她陡然一驚,圓瞠著杏眸退後了一步,竟還不小心踫掉了身後灶台上的木碗。

趙高心尖一痛,語意微苦︰

「許久未見,你竟已經這般怕我了嗎?」

梁兒緊攥袖口,滿眼警惕。

「丞相大人此番前來,是後悔當初的承諾,想要對公子扶蘇不利嗎?」

劉邦的大軍很快就要破關了,听聞前幾日亥兒已經被殺,子嬰即將為王,那麼趙高也就快死了。

他來這里,不會是困獸覆車,想要玉石俱焚吧?

趙高嘆息,凝眉望她。

「允你的事,我又怎會反悔?我此來,不過是……不過是……」

不過是思你心切,如痴如狂罷了……

可這幾句話,趙高終是說不出口。

當年那個人已經做得太過完美,他無論如何也比不了了,他只得一直將所有愛慕全都憋在心里。

可人之將死,有些本能便很難再壓制。

他口中難言,腳卻是控制不住的朝他那痴慕多年的人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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