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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惜別離

王翦大軍行軍神速,現已距離屯留僅三日之遙。

兩軍大戰在即,梁兒與成蛟反而愈發釋然了。

既然生死已定,與其徒勞神傷,倒不如靜下心來,與身邊之人享受那最後的安樂……

梁兒坐在溪邊石上,放下手中玉簫,轉眸望向身邊的少年。

他長衫玉立,高挑秀雅;氣質精貴,倜儻風流;燦若星子的雙眸,灑月兌隨意的性子,加之一身永遠一塵不染的素白色錦袍……

如此成蛟,怕是她一生也難忘了。

「怎麼不吹了?」

成蛟回眸看她,目光柔和。

「為何這一處怎麼也吹不好?」

梁兒蹙眉嘆氣。

這首《關雎》極是難吹,有一處她已吹了數遍,卻還是掌握不到技巧。

哪知成蛟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呵呵,你竟也有煩躁之時。」

梁兒撅嘴。

「公子這話說的奇怪,奴婢怎就不能有不耐煩的時候?」

成蛟的笑容似月般皎潔。

他一邊笑著一邊輕輕搖頭,俯身坐于梁兒身後。伸長雙臂將她環在胸前,輕按著她細白的指間,一點一點將指法傳授于她。

冬末的月光清冷幽淡,純淨悠柔。

成蛟執簫,梁兒吹奏。

簫聲空靈,樂句整齊,

濃淡合度,聲韻飄逸。

若非親眼所見,有誰能想到此曲竟是由兩個人合奏而成?

《關雎》是《詩經》《國風》的第一篇。

雎鳥合鳴,相依相戀,

起承轉合,皆為神妙。

連孔子也曾贊之「樂而不yin,哀而不傷」。

曲畢,梁兒扭頭看他,兩人相視而笑。

忽有風吹拂而過,成蛟伸手將梁兒面前被吹亂的發絲別于耳後,順勢便緩緩撫上她的臉頰。

這小小的女子膚白如月,發墨似漆,眸清如水,唇紅似櫻。

他成蛟在世短短十七年,讓他牽心掛肚的人屈指可數,眼前便是一個,那咸陽宮中還有一個……

梁兒早已習慣成蛟柔和的氣息,也知他並無惡意,故而無論他動作如何親昵,她也從不躲閃,就這樣任他看著,任他膩著。

成蛟凝望著她的眼,在那水眸深處亦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馨然一笑。

「倘若此次我有幸得以保下命來,我便去向王兄請婚,與你白首一世,你意下如何?」

梁兒卻撇嘴睨他。

「這句玩笑公子說得不膩,奴婢听得都膩了。」

成蛟但笑不語。

夜晚的風有些涼,梁兒不禁打了個寒顫。

成蛟便張開手臂拎起斗篷,示意梁兒靠進來。

「我不冷。」

梁兒逞強。

成蛟也不拆穿她,只柔聲道︰

「是我冷了,來幫我暖暖吧。」

聞言,梁兒訕訕的湊過去,靠在成蛟肩上。

曾幾何時,那個咸陽宮里弱不經風的小男孩,肩膀已經這麼寬了……

見梁兒有了些困意,成蛟便帶她回了大營。

目送她進了自己的營帳後,成蛟也轉身進入帳中。

然而剛一入帳,他便覺不對。

「誰?」

成蛟眸光厲厲,盯在帳中幕簾那處。

一男子自簾後走出,單膝跪于成蛟面前。

「屬下司馬騰,拜見公子!」

成蛟垂眸掃了一眼他的相貌。

「你看著有些眼熟,可是宮中之人?」

司馬騰一怔,復而恭敬道︰

「回公子,正是。屬屬郎中令王綰旗下禁軍,此番是奉……」

「奉王兄之命帶梁兒回去?」

不等他說完,成蛟便一語挑明他的來意。

司馬騰愕然抬眼看向成蛟。

這公子成蛟不過十七歲,柔弱的相貌,縴瘦的身形,從外表看去,似乎與昔日在宮中見到的他並無不同。

可此時的他竟剛一入帳,便能知曉帳中有外人潛入;方才他只報出自己身為禁軍,他又能立即知曉他此行的目的。

如此機警聰惠、神思敏捷,竟全然不似往日咸陽宮中那個粗心大意、難承大任,只懂風月雅音的公子成蛟。

「本公子已等你許久了。我這便差人去叫梁兒過來。」

成蛟步出帳門,吩咐人將梁兒叫來,自己則又返回到帳內。

「容屬下一問,公子方才是如何知道帳中有人的?」

司馬騰實在想不通,他自幼習武,行事也算是謹慎,公子究竟如何察覺到他的。

成蛟並未看他,只一手負于身後,踱至案前坐下,自袖袋中取出一個精致巧思的陶瓷小瓶,瓶有兩端,共有兩口。

成蛟從一端倒出一顆藥丸送至自己口中,又取出腰間玉簫,從瓶的另一端倒出粉末均勻鋪灑在簫上。

「氣味。」

成蛟終于開口,語氣平淡。

「你身上有泥土與汗水交織的味道,想來應是連日奔波所致。」

司馬騰聞言俯首。

「公子明察秋毫,屬下受教了。」

「你也無需介懷,不過是本公子自小便對氣味比較敏感罷了。」

對于成蛟的解釋,司馬騰勉強應了句「是」。

他印象中的公子成蛟總是面上帶笑,隨和可親,而眼前的他卻是神色淡漠,毫無破綻。

究竟是這幾個月的軍營生活改變了他,還是他本就如此,宮中的他只是做給他人看的假象。

不過……

司馬騰無聲望向成蛟冷峻的側顏。

這樣的公子成蛟,真的跟大王很像……

「公子……」

梁兒剛一進來便見帳內多了一人,吃了一驚,但見成蛟淡定的神情,便也放下心來。

成蛟見她來了,囅笑起身,走至她身邊。

「那個賭,你輸了。」

梁兒疑惑的看著他。

「什麼賭?」

成蛟骨節分明的手指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記性真差。我說過,王兄會接你回去。」

梁兒一滯,轉眸看向一旁的那個陌生男子。

男子拱手一禮。

「梁兒姑娘,在下司馬騰,奉大王之命前來將你接回咸陽宮,請快隨在下離開吧。」

梁兒呆住,趙政竟真的派人來救她了……那……若是她就這麼走了,成蛟呢?……

她又看回成蛟,頭竟開始嗡嗡作響。

若連她都不在他身邊了,他豈不是要獨自迎戰,孤獨死去?

「不……奴婢不走……」

梁兒搖頭後退。

成蛟卻上前一步,雙手扶住了她的肩。

「梁兒,別這樣。大戰在即,待到兩軍開戰,便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這些梁兒豈會不知?可是成蛟怎麼辦?就這樣丟下他自己逃命,她如何能做到?……

「那,要走一起走……」

她雙眸擎淚,聲音已然有些顫抖。

成蛟輕撫她慘白的面容,微笑著輕聲道︰

「你知道我走不了的。我若走了,這一局便無法收場,我的妻兒也會性命不保。而你必須走,別忘了你賭輸了,要替我回去,陪在王兄身邊,敬他信他,永不相疑。」

「公子……」

淚水自梁兒眼眶涌出,當真是已經走到最後了嗎?

成蛟揉了揉她的長發,想要再多安慰她幾句,卻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布條,轉身對司馬騰說,

「這是我準備的地圖,你們按照上面的路線走會更安全。」

梁兒含淚看著那地圖,滿眼驚詫。

成蛟對她淡然一笑。

「偌大的軍營,要保你全身而退,我總是要有些準備的。大軍雖被樊于期所掌控,但怎麼也還能找得出幾個能為我所用的人。」

司馬騰聞言,對成蛟更是生出了幾分敬意。

「公子有心了,屬下以性命相保,定會將梁兒姑娘毫發無損的送回大王身邊。」

成蛟對他輕點了一下頭,復而轉眸直視梁兒,語氣溫柔︰

「梁兒,你還記得當日在梨園,我曾說過,你能爬到我的頭上嗎?你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子,只要你願意,你便可以爬到任何高度。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了,記得,永遠不要委屈了自己。」

梁兒的淚如泉涌般不止。

「公子……你要活著,答應我,一定要活著……」

她已泣不成聲,雙眼怎麼也不肯從成蛟的臉上移開。因為她心里明白,此時一旦移開,便是永不相見。

「梁兒姑娘,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司馬騰見二人難舍難分,便出言催促。

成蛟撫著梁兒顫抖縴弱的肩,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傻梁兒,若我難逃此劫,你無需時常想念我,好好陪在王兄身邊。只需每年的今日,在梧木亭為我吹那鎮魂曲便好,那曲我實在喜歡……」

沒等梁兒回話,成蛟便把他的赤玉簫塞進梁兒手中。

而當雙手踫觸玉簫的剎那,梁兒竟感覺一陣酥麻,癱倒在成蛟懷中。

意識漸漸模糊時,耳邊似是幽幽響起成蛟的聲音︰

「其實我真的未曾騙過你……每次提及讓你嫁于我,都是出自真心。只可惜,你從來都只當那是玩笑……」

司馬騰帶走了梁兒,帳中又恢復了寂靜。

成蛟久久的站在原地,木然看著梁兒最後離去的地方,兩行清淚已無聲劃過俊美的臉頰……

他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竟是一聲苦笑。

「呵,不過也好,倘若你真的嫁了我,往後豈不是要受苦了……」

成蛟改良的麻沸散藥效漸失,梁兒醒來時已坐在一輛搖晃的馬車中,駕車的正是司馬騰。

她緩緩掀開布簾,眼中所見竟是無盡的連天衰草,倒真真是一片蒼涼景象。

恍惚間,有簫音起。

其聲嗚嗚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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