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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政使郭資坐在張昭華對面,指著民冊上統計的數據道︰「從山西徙來兩萬四千二百七十六人來北平,分了三批次,第一批次的人,每人給鈔二十貫,一頭牛,種粒如數;第二批次來的,每人給鈔二十貫,兩家分一頭牛,種粒減半;第三批次來的,給鈔十貫,五家一頭牛,種粒減半。」

張昭華就道︰「這個不行,家家戶戶都要牛種都要如數給了,如果北平六府暫時撥不出來,就上書朝廷,從京師那里撥。」

她說著問道︰「不是說,每家要發放農具嗎?怎麼這上面沒有統計?」

郭資就道︰「今年的農具尤其短缺,這四年仗打的,那是鑄犁為劍了!」

鑄劍為犁,說的是戰後消熔武器制造務農器具,而戰爭時候,因為鐵器的短缺,甚至要從民間征用鐵器,北平被李景隆數萬大軍合圍住的時候,那時候情況緊急,也曾下令收集鐵器打造箭鏃。

「哦,我想起來了,」張昭華道︰「鐵耙、大櫓刃、鐮刀這些東西,都叫做了箭鏃了,是撥不出來,不過現在天下太平了,你看看北平城里的鐵匠鋪子,還能不能將這些飛鉤、箭鏃、鐵蒺藜重新消熔,打造成農具。」

「鐵匠鋪子店小,人少,」郭資搖頭道︰「做不出多少東西來。」

軍器局也不行,這是做武器火藥的,不可能去打造農具,張昭華想了想,還真叫她想起來一處機構︰「寶泉局怎麼樣?」

寶泉局是此時管理鑄造錢幣的官署,由官方設立,專司錢幣鑄造。洪武年間于應天府設寶源局,在各行省設寶泉局,這其實就是貨幣金融機構。他們發行的貨幣,是洪武通寶。

洪武八年因推行大明寶鈔而罷寶源局鑄錢,洪武十年卻又下令各省設寶泉局鑄小錢,與鈔兼行。洪武二十六年只準京師寶源局鑄錢,其它各省再次停鑄。到八月,因寶鈔流通受阻,為堅決實行紙幣制度再次禁止使用銅錢。

于是寶源局的人也很無奈,他們經常停工,開工的時候命令又是朝令夕改。張昭華道︰「短期內,皇上不會鑄永樂通寶,就先征用寶泉局,打造農具農器。先看看北平六府的寶泉局,有多少人還在承應,如果不夠的話,從民間征召鐵匠進去,總之明年開春,我要見到這批移民,家家戶戶都有農具。」

郭資就點頭應了,剛要說話,忽然見到外面奔進來一個人,道︰「娘娘,世子暈過去了!」

張昭華大吃一驚,她急急忙忙奔過去,見到高熾被人扶坐在榻上,其實並不是暈了,而是一時間頭昏眼花不能視物,仰頭跌倒

她剛要問怎麼回事,就听高熾道︰「快備車馬,我要入京!」

王安跪在地上死死抱住高熾的腿,哭道︰「世子,你不能入京啊!這都是皇上要殺的人,別人也都勸過了,沒人勸得住,道衍大師都無能為力,您不能因此觸怒皇上啊!」

「這都是忠臣種子,」高熾道︰「即使不能用之,也要善待他們,這是高皇帝為國家選拔的人才,首惡是齊泰方孝孺,跟他們無干!」

張昭華已然明白了,應該是應天城里血流成河的消息傳過來了,就道︰「這些都是建文余黨,忠心于建文,不能為父皇所用,不殺還要如何?難道還讓他們逃竄到民間,鼓動造反嗎?放虎歸山就是養癰遺患,將來天下若是再起兵戈,是誰之過呢?」

高熾就道︰「有罪,誅一人即可,全家老幼上百人,有何罪過,都要跟著被殺!你看這個‘胡閏案’,牽連朝臣一百一十七人,這明顯就是冤案!一人有罪,卻連妻女,宗族、外親甚至學生門徒莫不沾染,都要隨他受刑,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嗎!」

張昭華看他手上的馳報,不由得心驚。這小半年之內,應天城內處決的建文余孽有數百人之多,而每一個人沾染進來,他的家口就逃不月兌了,尤其是御史陳瑛,上奏應該除惡務盡,首自方孝孺案,牽連方孝孺門生上千人,盡皆誅殺;而景清案之後,與景清相關的鄉親與鄰居全部處死,于是整個村子變為廢墟這種抄家滅門的方式被稱作「瓜蔓抄」,即含有順藤模瓜、轉相攀染、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漏網一個之意。

「方孝孺有罪,我不敢開月兌,」高熾不由得流涕道︰「只是他門生何罪?他們就該死嗎?你看看這寫的,青州教諭劉固,都已經致仕多少年了,因為景清曾經給他寫了一封信,就受到株連,和老母一同受死,因為臨刑前反抗,又被碎尸而死!」

奏報之中,皇帝對建文忠臣的刑罰手段以及瓜蔓抄的酷毒,確實令人傷心慘目,張昭華雖然也傷心,但是她並沒有高熾那般感同身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戰場上的鮮血,已經將她的心變冷了,亦或是這本就是中國人的根性,只要不親眼目睹豬牛羊被宰殺時候的哀嚎場面,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桌上的美味佳肴。總之她並不許高熾入京,「你說誅戮門生慘毒,這難道不是他方孝孺激出來的嗎?文人歷來都不缺嘴上的功夫,他方孝孺圖個一時痛快,誅十族,奈我何,弟子學生何罪之有?那數百學生,不是為建文而殉,而是為他的一句話而死的!」

「伺君之側,昏招敗招齊出;終君之後,弟子門生陪斬,」張昭華不由得嘲笑了一下︰「也許他是個聖人,但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你醒醒罷!」張昭華晃了晃他的肩膀︰「不殺他們,奉天靖難,永遠都不能名正言順!這些人會不遺余力地褒飾自己,稱贊自己的忠義,而咱們一家人,永遠都洗月兌不了謫、庶、弒、篡這些字眼!」

「為了當皇帝,白骨早已經堆成了山,」張昭華道︰「再加幾塊又何妨?難道當年唐太宗弒兄殺弟,不被人唾罵,不被人詬病嗎?你要知道,魏征只有一個,而輔佐李建成的數百人,都到哪兒去了?歷史上沒有一個賢明的君主,會養一堆整日里謾罵自己奪位篡權的舊朝老臣,更不會放了他們歸去,讓他們影響和鼓動平民百姓跟他一起反對自己!百年之前,你的血腥殺戮會讓每個人瑟瑟發抖,千年之後,史書之上人人都會歌頌你殺伐果斷,這就是歷史啊。」

「誅殺,我早就想到了,」高熾平靜的臉上,露出了決絕之色︰「但是我沒有想過殘忍,這已經不是在誅殺,而是在泄憤。當殘忍成為一種手段,我不知道父親這個皇位,還能做多久。」

他站起來就要往外面走,張昭華拖抱住他︰「高熾,你是父親的親兒子!連你也反對他,父親當年出生入死,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建文遺臣不過在他的皮肉上,捅了幾刀,你要是也反對他,不啻于在他的心口捅刀子!」

「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去京師,」張昭華不由得哀求道︰「咱們就在北平,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等父親清靖了天下,咱們再去!這一批建文的忠臣種子,被殺了也沒什麼,咱們以後,大不了再厚待士人,總之也能豢養出一批忠于自己的忠臣!」

「原來天下的士人,」高熾轉過頭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光看她︰「在你眼中,就如同犬馬一般,如同草芥一般,殺了一批,只要有心培養,就還能再獲得一批。」

他似乎不想再同張昭華說話,將袍角從她手中拽了出來。

張昭華看著他往外面走,忽然道︰「把你們世子殿下攔住!沒有我的命令,誰敢給他備車馬!」

一聲令下,院子里本來低頭躡腳的人都站出來,默不作聲地將高熾前行的道路擋住了。

「你」高熾回過頭來看她。

「你還不明白,當年父親決意起兵,就下了這世上最狠最毒的心。」張昭華道︰「誰敢反抗他,都要死。你是他的親兒子不錯,但他不止你一個兒子!你要去死,卻牽連我和椿哥兒,你和方孝孺有什麼區別!」

她站在台階上,用一種冰冷的聲音發號施令︰「從今兒起,所有奏報,不許給世子看,更不許給世子備車駕,若是誰敢違背我的命令,我就叫他也嘗一嘗,瓜蔓抄的滋味。」

她從高熾身邊走過,若無其事地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道︰「你就是個仁柔性子,不能眼見血腥殺戮,就好好在世子所里讀書養性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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