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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雲感會

此話說得新帝更是汗流浹背,他本來生得瘦弱,此時還穿著厚重的孝服,頓時臉色發白,直教內侍過來,用冷巾敷了一會兒額頭,才緩過神來,這時候他倒是難得地不再猶豫,當即按照齊泰黃子澄的建議,派禮部侍郎陳性善作為朝廷使臣,奉敕諭及賁符,星夜趕往淮安地界,宣示先帝遺詔,令其迅速返回藩國,如有違抗,則以叛逆論處。同時以虎賁嚴飭淮安步卒及水軍,把住關隘,封鎖江口,勿放燕王一兵一卒過江。

陳性善領了詔紙,又隨齊泰到兵部領了賁符,由淮安通判做向導,急奔淮安而去。

而正在沭陽縣館驛休息的燕王一行人,絲毫不知。馬和、馬靖兩個,甚至還和淮安知府高啟德一同勸說燕王櫛發更衣,這是在喪葬禮儀中允許的,櫛發不是洗頭,而是用細密的篦子梳頭,更衣也不是洗澡,而是切實地換一套衣服因為燕王這幾日櫛風沐雨,渾身上下髒亂不堪,因為途中他一直是在隨帶的「幄殿」里過夜的,這種幄殿是黃木做的架子,四周就僅僅是遮以棉布。燕王在這幄殿里和衣起臥,自從離開北平,他就沒洗過臉,更不曾洗澡,滿頭滿臉都是灰塵,連髭須上都能抖落下來一陣黃土。

如今在淮安知府的勸說下,他還是不曾更衣,這倒讓高啟德心中感嘆,大行皇帝治國以忠孝,即算有些藩王的確驕縱不法,但是在「孝」這一點上,確實無可挑剔。他還听聞新天子曾對禮部官員說,他要切實為大行皇帝守孝三年。禮部的意思,本來是「以日易月」,即服喪三十六日而止,沒想到新帝卻說︰「朕非效古人亮陰不言也。朝則麻冕裳,退則齊衰杖,食則粥,郊社宗廟如常禮。」這還是群臣萬般阻攔的結果,因為新帝終于在群臣的進諫下,將「斬衰」改為了「齊衰杖」,「斬衰」是五服之中最重的喪服,子為父、妻妾為夫,承重孫(長房長孫)為祖父,都要施行三年的斬衰。而新帝若是實打實地守上三年,每天只喝粥,身體哪兒能受得住呢?所以群臣論禮,終于說服將「斬衰」改為了「齊衰杖」,就是拿著哭喪棒守一年就足夠了。

燕王不換衣服,眯了不過兩個多時辰,便起身吩咐隊伍開拔,剛要離開館驛,忽然見門口的哨兵過來稟報道︰「殿下,朝廷有使臣持聖旨到,說是請殿下接旨。」

燕王不由得一怔,不知道如何會有聖旨的到來,他走出館驛,果然看到錦衣衛校尉簇擁著一個騎著馬的三品紅袍的官員,見他出來便喊道︰「有旨意!」

燕王紋絲不動,倒是身旁的馬和叱道︰「來者何人,見王乃敢不跪!」

大行皇帝給諸王極大的權力,以至于見到諸王,「公侯大臣伏而拜謁,無敢鈞禮」,在諸子還未分封出去的時候,百官不論什麼品級,見到皇子,都要跪拜。而這個持詔而來的陳性善,是洪武三十年的進士,他為官這才一年多一點,並沒有見過藩王。

倒是他身邊的淮安通判慌了手腳,從馬上落下,率先跪在地上,而陳性善在見到燕王那一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氣,不知不覺也跟著下了馬,朝燕王拜了二拜︰「臣禮部左侍郎陳性善見過燕王殿下!」

燕王這才微微頷首,道︰「原來是陳侍郎,請正廳一坐。」

燕王便和陳性善進入了館驛客廳之中坐定。陳性善端坐下來,神色不變,但是心中卻不由得翻起浪來,原因無他,他面前這個燕王殿下,實在是太像大行皇帝了。

雙眉濃長,雙眸深邃明亮,鼻子挺直,額闊口豐,髭髯修長,坐在那里有如山岳一般巋然,為什麼要加上最後一條,因為新天子總是不勝衣的樣子,坐在御座上,只顯得御座過于寬大,而且新帝坐在御座上,總有點奇怪的不自安的感覺。

怪不得東宮屬臣,現在應該是天子近臣了,總說提防藩王,首當提防燕王,果然燕王酷類先帝,被這樣一雙威嚴而且帶著審慎的目光盯著,陳性善即使本性坦蕩,而且負皇命而來,都略有些踟躕不過他這個人,有一點本事,那就是不管心里怎麼想,面上卻能一點不露怯。

要說陳性善是如何在洪武三十年的兩榜進士中月兌穎而出的,也是因為他這一點本事。那時候傳臚唱過御前,大行皇帝見他容止凝重,屬目久之,說了一句︰「君子也。」之後隔了些天,皇帝將他招入便殿中,抄錄誠意伯劉基的兒子劉璉所獻的其父遺書。因為皇帝威嚴,不管是第一次見他的人,還是服侍了很久的人,大都覺得惶恐,而這一年的新科進士,皇帝一一叫進來抄書,沒有一個不惶恐到流汗的人,以至于一個字都寫不下來。只有陳性善舉動安詳,字畫端好,抄錄完畢,沒有污一字,才引得皇帝大悅,開啟了仕途之路。

要說帝王威嚴,本朝大行皇帝君威極重,但他也不是史上第一個這樣有君威之人。比如說唐太宗李世民,目視群臣,群臣都覺得惶恐,所以唐太宗只能收斂自己的君威,房玄齡這樣跟隨他多少年的人,見他發怒,「猶顏色無主」,而能扛得住的也就魏征和一個叫程名振的人,尤其是這個叫程名振的人,尚能抗辯,連唐太宗都覺得他是個「奇士」,可見一斑。

而如今在燕王的威壓下,陳性善居然感到了大行皇帝一般的凝視,他面上不顯,心中駭然了一會兒,才小心恭敬地掏出敕諭來,然而這一回他不敢再說讓燕王跪接聖旨這樣的話了,將聖旨交到燕王手里,並申明了來意,希望燕王回返封地。

燕王展開了敕諭,面無表情地看過一遍,半晌才道︰「天子安好?」

陳性善不急不緩道︰「天子安好,臣來時,天子還令臣問燕王叔安否?」

當然這後一句就是他自己加的了,只要能暫緩這樣凝滯的氣氛,叫燕王規規矩矩返回封地去,他也不介意多加幾句好听的。

「我怎能安呢!」燕王道︰「聞听父皇晏駕,我日日哀痛,心膽俱裂,一刻不敢松懈,千里奔喪,只為見得父皇遺容一面,而今天子卻安然晏坐,安坐便罷了,還不許我守靈奔喪,這是什麼緣故,陳侍郎,你可知道?」

陳性善面上越是從容,心里越是沒底,思之有頃才開口道︰「殿下多慮了,一者天子亦是毀脊傷身,乃辭群臣所請以日易月,堅要執齊衰杖,兩處孝心,其實相同。二者,不讓諸位叔王進京,乃是慮及長途顛躓,哀痛傷身,愛惜之意,還請殿**悟。忠臣孝子,孝何必見于行,而見于心也。」

這一番話倒也說得十分妥帖,連燕王身後的馬和都微微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只覺得若論辯詞,這禮部侍郎果然能說會道,但要是朝廷里充斥著這樣的人,新帝提拔的都是這樣的人,那就不妙了。

燕王本來听到新帝哀毀傷身之後,眉眼稍微柔和了一些,听到後面,又怒道︰「我已千里顛躓而來,已近京師,未曾見皇考一面,卻又令我千里顛躓而去,這是天子的愛惜之意嗎?」

陳性善見燕王不吃這一套,只能道︰「殿下,難道殿下不知道大行皇帝遺詔?」

說著他不待燕王反應,站起來道︰「果然殿下不知!天子派臣來,便是要為殿下宣讀大行皇帝遺詔的,請殿下細听」

他說著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遺詔,在念道「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一句之時,還特意加重了聲音,念罷但看燕王臉色。

不料燕王听罷,冷笑一聲道︰「此即我皇考遺詔乎?」

陳侍郎皺起眉頭來︰「燕王此言何意?」

燕王便道︰「陳大人乃是禮部郎官,想來最通《禮》了,請為我一解疑惑。我記得《禮》中有言︰‘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親有疾飲藥,子先嘗之’,不知這話我可記得準?」

陳性善便道︰「經義沒錯。」

燕王一下子張開雙目,叱道︰「我乃父皇親子,秦晉既亡,我實為長,父皇病久矣,為何朝廷從未遣人報之?哪怕一見之,知為何病,服了何藥,也算是盡人子之禮,豈有父病而不令子知之禮,朝廷何意?天子何意?」

陳性善卻是答不出,只听燕王再次逼問︰「既然論禮,我還有話要說。自古至今,自天子而至庶人,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喪者也?」

「《禮》曰‘天子七月而葬’,」燕王一次次叱問道︰「而今我父五月初十而喪,十六日即下葬,連‘殯’的日期都不到,新帝即位當日,即安厝鐘山孝陵,不知何以如此之速?此皆為禮乎?還請侍郎大人垂教!」

陳性善自然無言以對,而燕王還沒有完,他還有一個問題要問︰「遺詔將我節制都司之權歸于朝廷,不過是十天前,我還接到父皇詔諭,以左都督楊文為總兵來北平參贊,備今秋御虜一事,十天的時間,父皇遺詔,便另有他詞,這其中,到底有何關礙?」

陳性善來之前得了齊泰的密語,心里暗道一聲果然不出齊泰所料,燕王果然要拿兵權說話,便站起來,擲地有聲道︰「燕王此言差矣!」

「大行皇帝早在洪武二十五年就敕諭都司官軍與王府護衛軍,不得擅自往來。」陳性善道︰「先帝原話如此‘都司乃朝廷方面,凡奉敕調兵,不啟王知,不得輒行;有王令旨,而無朝命,亦不許擅發;蓋王府置護衛,又設都司,正為彼此防閑’。」

燕王心里一頓,這是當年大行皇帝敕諭秦王的,因為秦王和都司過從甚密,所以皇帝有此一言。那句「有王令旨,而無朝命,亦不許擅發」,的確是他用兵的死穴,先帝在時,可以令都司听他指揮,先帝逝去,新帝若是不發朝命,則他不能再調遣都司兵馬。

陳性善見燕王一時無語,便暗道一聲僥幸,卻長長作揖道︰「臣陳性善說話不知進退,還祈殿下恕罪……」

燕王目光閃了閃,卻忽然見到角落里,道衍朝他暗暗使了個眼色,他便深吸一口氣,忽然道︰「我父皇晏駕之前,曾連問左右,‘朕四子來未,朕四子來未,’陳侍郎,你乃天子近臣,你可知道父皇為何要等我來?」

陳性善臉色遽變,燕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燕王卻忽然號啕大哭起來︰「父皇啊,你不孝的四子朱棣,總以為你龍體康健,無病無恙,北平距京師三千里之遙,待兒知道消息,父皇竟已龍殯上天!父皇,你為何不等兒見你一面呢!你要對兒說什麼呢?兒今日來盡人子之孝,父皇在天有靈,保佑兒入得京師,入得鐘山,見梓宮,見天子啊!」

陳性善手足無措,話也不會說了,只趁著燕王嚎哭的時候,月兌身逃去。他實在是怕了,听到燕王說大行皇帝臨終前,居然問左右召四子一事,他一點都沒听聞過,不過燕王質問他的那些話,也確實字字在理啊,新天子為何停靈如此之迅疾,又為何如此怕藩王入京,燕王這一千人馬比之駐守京師的人馬何如?為何新天子要設重兵于江口,逼令燕王返回呢?

看著陳性善倉皇而去,道衍撫掌大笑道︰「殿下,好本事啊!」

燕王抬起紅腫的眼楮,道︰「這些話,還不是你教的,四子來未,父皇若是真惦念我,也不會召我前來啊!你這一番說辭,若是激怒了新帝,兩廂難以收場了,我看你如何!」

道衍但笑道︰「病榻之前,但召周公輔成王,這有何不能說?新天子如何想,齊泰、黃子澄如何想,百官如何想,我就不知道了。」

燕王帶著隊伍離開沭陽,沿著官道一路南行,終于在午時,望見淮安城,而在淮安城之前,卻有一條自西向東的浩浩江水,擋住了去路。而這滔滔的江水上,居然沒有一只舟楫,想要尋舟渡江,卻發現淮安府的官員都不知道去了何處。燕王只好命人順著江岸,往上游下游尋找船只,不僅沒有發現一艘船,連捕魚的漁民都沒有見到一個。

燕王大怒,知道是淮安府的官員與他作對,便命伐竹造船,沒想到竹筏還未造成,卻听得三聲炮響,震天動地。待煙塵散去之後,大江彼岸忽然冒出無數兵馬,都持著弓弩等兵器排列于堤上。看旗幟標識,居然是皇帝親軍虎賁左衛。

新帝為了阻攔燕王過江,居然出動了虎賁衛,這像防賊一樣的做法簡直是激怒了燕王,不過還未待他說話,卻見高煦拍馬而來,「父王,讓兒帶兵殺過去吧!」

他聲音洪亮,又說得清清楚楚,話音未落,只見江對岸又是一聲炮響,虎賁衛軍士居然已經張弓搭箭,對準了高煦的方向。陳性善大驚,急忙阻攔道︰「那是燕王次子高陽郡王,爾等不得無禮!」

燕王推開高煦,走臨江水,登竹筏用馬鞭指著對面道︰「我乃燕王,大行皇帝嫡四子朱棣是也!皇帝崩殂,為人子者,千里顛躓,意欲渡江奔喪,盡人子之孝,天可憐見!爾等哪個敢阻攔,且將箭朝我胸**來……」

對面的軍士听見燕王喊聲,俱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陳性善急忙站在江堤之上回話︰「燕王殿下,臣謹奉聖旨,‘如王執意要來,可令王一人渡江,余者不得登舟。敢登舟者,俱殺無赦!’請殿下三思!」

隨著陳性善的呼喊,虎賁衛的將士們又收起弓箭,亮出槍刀來,一副準備廝殺的架勢。而在江北,丘福飛身躍到竹筏之上,一面遮護燕王,一面令部下將竹筏一字排開,高煦早已牽著戰馬,持著長纓槍朝燕王大喊︰「父王,殺過去吧!」

高熾急忙攔下他,和道衍兩個拉住燕王。燕王的牙齒咬地咯咯作響,臉上的肌肉因為激怒而劇烈抽搐著,他沒想到自己會遭到這樣的阻攔,也沒想到自己將要奉詔輔佐的是這樣一個「成王」,他若是只身渡江,前途叵測,他這個佷兒又不知道能想出什麼樣的辦法來,是扣押,還是拘禁?若是強令將士渡江,看對面大炮林立,弓箭完備,是完全不準備留什麼情面,一會兒刀兵相見,寡不敵眾的是自己這方,而且這樣的血流得值得嗎?

道衍此時低聲勸道︰「大王以至孝渡江,奈何有違詔命,反斥不孝。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且老衲曾聞‘舍恚行道,忍辱最強’,惟願殿下養成龍虎之威,暫忍今日之辱,他日風雲感會,羽翼高舉,則大江投鞭可斷也。今日何必非得執著于此!」

這一番話說地燕王漸漸平息憤怒,望著江水默然良久,長嘆一聲道︰「那就暫回,我不欲在熱孝之中,操持兵戈,若然,則真不孝也!」

說罷將馬鞭折斷,投入江水之中,看著馬鞭在水波之中沉浮漂遠,心中默念道︰「他日風雲感會,羽翼高舉,則大江投鞭可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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