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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潮信

張昭華松了口氣道︰「就是之前曬書的時候,看您自己翻曬不讓我們幫您,就知道您曬的一定是與眾不同的書。」

「知道還要看,」糧長佯怒道︰「那些書也是你能看的嗎?你都看了幾本?」

張昭華哪里知道那箱子里都有什麼書,只道︰「就看了一本《忠義水滸》。」

「真的嗎?」糧長不信道︰「《鶯鶯傳》沒看?《流紅記》沒看?《長恨傳》、《柳毅傳》、《霍小玉傳》都沒看?」

張昭華不妨他說出這麼多書來,還都是傳奇志異兒女情長的書,登時瞠目結舌道︰「您還收藏了這些書!?」

看張昭華的神色不似做偽,糧長露出了洞察一切的微笑道︰「差點被你這奸猾似鬼的丫頭哄過去!說是沒看,你怎知這書都是寫些什麼的,怎露出這樣一副了解的神色!」

「倒不是,」張昭華也不怕他詰問,反正都是上輩子看過的東西︰「這些書我且略略翻過,都無甚意趣,且主旨也不好,頗有些誨yin誨盜的意思。」

糧長哦了一聲,語氣微妙道︰「那《水滸》不是誨盜的書嗎?」

「那不一樣,」張昭華隨口道︰「我是個女兒家,看了水滸又不能怎麼樣,難道還能像扈三娘一樣跨刀上馬不成;倒是看了會真之後,麻煩才大哩!」

張昭華記得《紅樓夢》里頭,有寶釵詰問黛玉讀《西廂》一事,所謂「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大人打的打罵的罵,甚至燒了書,無非是「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因為古代女子最是困于禮教大妨,又鎖在深閨,見了西廂牡丹這般的艷麗詞句,哪個不會心動!別說是林黛玉被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弄得神魂顛倒,就是寶釵也是「從小七八歲上」就開始看了這樣的雜書。

偏偏張昭華兩輩子都不怎麼喜歡這樣的胭脂書,而對于志怪奇情小說也無非看其曲折情節,對于里面蕩氣回腸的愛情卻總是嗤之以鼻,她按最常規的方式回答糧長的詰問,自認為不會有任何差錯,但方才糧長的神色,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張昭華心里轉了個圈,道︰「難道您覺得,西廂、會真這樣的書」

「不,我是覺得奇怪,」糧長道︰「連你阿女乃,少時也愛讀這些元人百種,怎麼到了你這里,卻不類女兒家,反倒似個淘氣小子呢?」

「人生各有志,心亦有所施,」張昭華哈哈笑道︰「而我就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比著花木蘭、梁紅玉來,你這志向可真不一般,」糧長搖搖頭道︰「既然如此,你這《忠義水滸》可算全看完了?」

「全看完了。」張昭華答道。

「一百零八個好漢,」糧長道︰「愛哪一個?」

「獨愛小乙哥。」張昭華道︰「身上大紅牡丹花,人生知交遍天涯。帝王美女傾心夸,歸去來兮,獨身是家。」

「浪子燕青,」糧長點點頭道︰「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

「正是,」張昭華道︰「阿爺最愛的,又是哪一個呢?」

糧長便道︰「其實沒有。」

「怎麼會沒有?」張昭華驚訝道︰「這一百零八個不同性格的人物,怎麼會沒有您喜歡的呢?」

「恐怕是因為,」糧長露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笑容︰「我年輕時候,也行走過江湖,見到的江湖卻不是書里那樣的吧。」

「我見到的江湖,是打家劫舍、殺人如麻的江湖,」糧長道︰「我幫扶過的婦孺,是恩將仇報反咬一口的婦孺。所以我看這書里,假的多、真的少;虛的多、實的少;只一句‘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倒是真的。」

張昭華低頭思索半天,也沒明白糧長說的是什麼意思,也就錯過了他眼里一閃而逝的精光。

「您也太悲觀了,」張昭華只好道︰「這書結局是這樣,也是必然。」

說著她道︰「這書里面,總有個讓您眼前一亮的吧,您總不會是看過一遍卻好似驚鴻過影,什麼都不記得吧?」

「倒也有一個,」糧長道︰「魯智深。」

「魯智深啊,」張昭華笑道︰「這個人也好!倒拔垂楊柳,拳打鎮關西!」

「果然只記得這幾樣寫得精彩的,」糧長也捋著胡子笑道︰「還有其他的呢,可還記得?」

張昭華努力思索道︰「大鬧五台山、野豬林?再不濟就是生擒方臘!」見糧長搖頭,她便道︰「魯智深的事情也就這麼幾件可數的了,也件件精彩,難道還有其他伏筆暗線不成?」

「依我看,隨潮圓寂一章,」糧長道︰「倒是最為難得。」

張昭華噢了一聲,道︰「為什麼會難得,這一段無非是印證智真長老的偈言,所謂‘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又所謂‘逢夏而擒,遇臘而執,听潮而圓,見信而寂’,樁樁件件都被預知了,首尾呼應,顯出禪意罷了。」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張昭華道︰「應該是魯智深回想梁山兄弟這些年的作為,都是為了反抗強權,反對不公,可是最後落得個什麼,落草為寇也好,報效朝廷也罷,最後也不過死死傷傷一場夢幻,結局都是一樣的悲慘。」

糧長微笑地看著她,道︰「能知曉這些,看來水滸確確實實是讀通了。」

「但是我想听您說一說魯智深的圓寂。」張昭華道。

「听到潮信的一刻,他想到的是千軍萬馬;看到浪頭的那一刻,他見到的是一生際遇。」糧長只慢慢道︰「他想的太多。」

「比如說。」張昭華道。

「比如說,我好比浪濤,顛顛又倒倒,潮來千軍萬馬,潮去化為烏有,」糧長道︰「曾經義字當頭,一腔熱血要還這污濁世間一個清白太平;如今孑然一身,兩鬢風霜已知這塵世苦海終究劫波渡盡。這一生顛沛流離,血海廝殺,恩恩怨怨,就如同浮光掠影,卻已然干干淨淨,圓圓滿滿,歡歡喜喜了。我看著這潮水,卻如潮水一般,身在其中高地之時不知真相,站在岸上方才明了就是這驚濤巨浪也好,風平浪靜也罷,其實也不過是水罷了,灑家在這潮中顛沛許多年、經歷過這一遭,終究當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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