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罕見完顏宗弼已無芥蒂,方才道︰
「前日出使宋營,韓世忠提了句,要迎回徽、欽二帝。」
「他們一向這樣說!」完顏宗弼冷哼。
「可他們的皇帝,未必有這個心。」木罕道。
完顏宗弼一愣,轉頭審視木罕。
「此前,九王爺提議留著徽、欽二帝。」木罕道,「他們是趙構的父兄,必要之時,盡可做一番威脅。趙構自即位以來,推崇仁義,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完顏宗弼點頭。
當初他同意留著徽、欽二帝,亦有這個考慮。
木罕接著道︰
「為了這個‘仁義’,趙構成日嚷著接回父兄,他們的百姓信了,朝臣信了,只怕連他自己也信了。」
木罕頓了頓︰
「但**不信。」
**,是人的本質。
而帝位的本質,是權欲。
趙構已在高位,怎能任人威脅自己分毫?
即便那人是父,是兄!
從前高喊迎回的口號,是因著沒有迎回的可能。
喊就喊了,百姓高興,朝臣高興,大家高興!
可眼下不同。
韓世忠逼得金人無路可退,迎回徽、欽二帝,指日可待。
那趙構的皇位,也一日比一日危險了!
完顏宗弼一時沉吟,只道︰
「**,真是個好東西!」
默了半晌,他又道︰
「這些,皆是九王爺說的?」
木罕行禮︰
「是。九王爺身份尷尬,長日養在宋地,熟悉宋人內政。」
又是這句話。
完顏宗弼笑了笑。
九王爺不自己說出,而是通過完顏宗弼的謀士。顯然,是不願在金主面前居功。
這是向完顏宗弼示好,亦是示弱。
完顏宗弼又笑了兩聲︰
「兄弟一場,此前未出兵相援,總覺過意不去。」
木罕方道︰
「九王爺說,是真心敬重四王爺,那些事都不提了。」
說罷,他又四下看看,上前耳語道︰
「四王爺再撐幾日,九王爺已來信,即日趨兵相救。」
完顏宗弼猛然一怔。
這話听著耳熟。前些日子,他亦說過同樣的話。
眼下九王爺的軍隊正被張政、徐秣牽制,又如何能來?
別是諷刺他吧?
木罕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只道︰
「王爺放心,九王爺說,一旦韓世忠要迎回徽、欽二帝的消息傳到趙構那處,他就安全了。到時,必定拼死護兄長安穩。」
完顏宗弼自是個聰明人,思索一瞬,也明白過來。
不過,此事之中,總覺有些不對。
他忽一個激靈,轉頭望向木罕。
他張口九王爺,閉口九王爺。縱然受人之托,似乎也太殷勤了些。
完顏宗弼捏著眼審視他,沉聲道︰
「木罕,跟了我許多年了?」
木罕恭敬應聲︰
「屬下十六歲入朝,算至如今,不多不少,整十年。」
完顏宗弼嘴角勾了勾,語氣尋常︰
「你究竟,是誰的人啊?」
木罕聞聲一愣,轉而哈哈大笑起來,自得一番金人豪爽。
他行禮道︰
「王爺,木罕自然是金國之人。」
說罷,完顏宗弼亦笑起來。
金國之人……
完顏宗弼是金國人。九王爺,亦是金國人!
他依舊含笑看著木罕,神情之上,比往日更為疏遠。
而木罕回視,自若而恭敬。
…………………………………………
而宋營這頭,將金人制得死死的,這幾日倒見出些閑適來。
韓世忠正于帳中寫奏疏。
他書得一手好字,瞧來也是下過苦功夫的。若無戰事,只怕做個書法大家,暢游祖國山川,亦是極好。
他寫罷落款,又向身旁陳釀道︰
「陳參軍幫我看看,言語可有不妥之處?」
陳釀到底是文臣,于此之上,更細心些。
他接過看來,原是奏報那日木罕出使一事。
陳釀又讀了幾行,忽在幾個字前頓住。
「迎回徽、欽二帝」!
他驀地一怔,看向韓世忠。
韓世忠換了一臉正色,神情中自有一股堅定︰
「可有不妥?」
顯然,他知道那句「迎回徽、欽二帝」意味著什麼。
但他依舊固執地寫上。
陳釀遞回奏疏折子,只道︰
「並無不妥。」
韓世忠反倒一驚,打開奏疏左看右看。
那幾個字,分明在啊!
陳釀怎說並無不妥?
韓世忠方道︰
「參軍看仔細了?」
陳釀點頭。
「為何不勸?」韓世忠問道。
陳釀笑了笑︰
「勸而無用,不如不勸。」
韓世忠沉吟半晌,只道︰
「我不是不懂人心。但迎回徽、欽二帝,是人倫,是道德。連這些都沒了,咱們打這仗,恢復疆土,又有何意義?」
空有廣袤疆土,百姓不得教化,俱如金人般野蠻。
那才是真正的侵略!
只要這仁義禮智信在,大宋便不會亡!
陳釀方道︰
「將軍是有大胸懷之人。方才所言,釀明白。」
可陛下不定明白。
對于將士、臣子而言,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可于身居高位之人,這天下,不過是股掌間的一盤棋局。
一旦自己掌控,再不容他人染指。
韓世忠微蹙一下眉頭,又道︰
「我是信陛下的。」
信他不會為了一己私利,而斷送大宋國運。
身為帝王,這分氣度,總還是該有的。
韓世忠合上奏疏折子,定了定神情。
陳釀亦點頭︰
「我信將軍。」
韓世忠笑了笑,看向他,忽振奮道︰
「如今局勢已穩,待岳將軍的兵到,咱們便能將金人一舉殲滅。」
原是趙構擔心金兵殺回溫州,遂派了岳飛自後堵截。
如此,金人進退不得,月復背受敵。
若無意外,勝負此時已定。
韓世忠又看了眼奏疏,接著道︰
「此前在秀州時,听聞沖喜一說。我想,這折奏疏,亦需沖一沖喜。」
為陛下的胸懷與仁義,沖一沖喜。
為他們此役的勝利。沖一沖喜。
陳釀一怔,似乎已知他要說什麼。
韓世忠笑道︰
「此前同你說,你與謝小娘子娘子的婚姻之事,是該辦了。」
陳釀深吸一口氣,只道︰
「蓼蓼還小。況且,戰船之上,只怕有些委屈她。」
韓世忠哈哈大笑起來︰
「已十八了!再不過門,便成老娘子了!」
他看著陳釀搖搖頭,又道︰
「至于委屈麼……我與夫人親自主婚,戰船便作十里紅妝。尋常小娘子,哪有這個體面?」
此話倒也不假,戰船送嫁,本朝還是頭一個。只怕日後載入史冊,也未可知!
韓世忠見陳釀不語,只拍拍他的肩,打趣道︰
「陳參軍還羞了?」
陳釀倒吸一口氣,他自然不是羞。
戰亂之際,生死未卜,這時候成親,只怕愧對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