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公府?
陳釀猛地一震。
一個名字從他腦中飛快劃過趙廷蘭!
柳花渡口的計謀很是周密,一箭雙雕,又不易察覺。這般行徑,倒像極了扮豬吃虎的趙廷蘭!
宗室與金人勾結的言論,本就駭人听聞!
偏偏趙廷蘭,是那個最不起眼的宗室!所做之事,也多是駭人听聞的!
況且,他一向以生意人自居。在汴京時,便廣交胡人。陳釀在洛陽抓捕金人奸細那回,他也恰好在場。
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天衣無縫!
陳釀霎時打了個寒顫!
前些日子,為知謝家境況,他翻看被俘北上的宗室、世家的記錄。
人人皆在,唯獨缺了趙廷蘭與謝菱夫妻二人。現下想來,確是蹊蹺萬分。
陳釀僵直著背,額間落下一滴冷汗。
想當年,七娘被鄭明珍陷害,為替她月兌困,陳釀曾親口應下趙廷蘭一個人情。
柳花渡口之事若真與他有關,那個人情,倒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
七娘見陳釀久不言語,遂轉頭看向他,問道︰
「釀哥哥,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不對?」
陳釀深吸一口氣,安撫地笑了笑,只道︰
「沒事,咱們抄書吧!」
七娘很是听話地點點頭,沾了沾墨,只一筆一劃安心地寫。
因怕七娘費眼,屋中燈火照得很亮。可通篇抄罷,陳釀的字跡卻有些歪歪扭扭,這是從不曾有過的。
七娘只當他白日與趙明誠出謀劃策,很是辛苦,故而握不住筆。
她遂一把奪了陳釀的筆,道︰
「不許寫了!既是白日勞累,也總該好生歇上一歇,犯不著夜夜陪著我的。」
陳釀驀地一怔,方回過神,只道︰
「無妨的。」
他看了看自己謄抄的那篇,深蹙著眉,又道︰
「這篇是不能要了,我還是另抄一回吧!」
說著便要去拿筆。
七娘卻將手猛地一縮,噘嘴道︰
「不行!」
她瞪著他,用近乎命令的語氣︰
「回去歇著!」
陳釀正對著她,神情一旁愣然。這小妮子,竟也命令起他來?
話雖如此,可他心頭卻驀地升起一陣暖意。
陳釀眼角含了笑,只道︰
「月色尚早,要睡也睡不著啊!」
七娘聞言,倒是推開窗,將月色認真地看過一回。
月朦朧,鳥朦朧,天邊還伴著幾點疏星。花影橫斜,暗香浮動,是難得的夜色啊!
七娘一時看呆了,只倚靠窗欞,托腮而立,久久不能自已。
陳釀久不聞動靜,回頭看去,原是他被月色勾了去。
這等清靈心思,也只她了!
陳釀緩步行過去,輕聲道︰
「咱們去院里步月吧!景致難得,那些文章非一日之事,明日謄抄也是一樣。」
七娘含笑頷首,二人遂出了房門。
繞著院子走過一圈,陳釀又教浣花取了把伏羲式的桐木琴來。
他自盤膝而坐,轉眼已將琴放到自己腿上。
「想听什麼?」他問。
七娘亦隨他坐下,雙手抱膝,偏頭思索。
「《廣寒游》如何?」陳釀提議,「今夜月色極好,這支曲子倒也應景。」
七娘卻搖搖頭︰
「太清冷了些。」
陳釀方道︰
「若說熱心熱腸,《雉朝飛》倒是情真意切。」
七娘一怔,依舊搖頭︰
「此是無妻之曲。釀哥哥正當盛年,何故彈這個?不好!」
她才說罷,心頭卻暗自下沉。一時想起許道萍,無端添了許多傷感。
許姐姐已逝,故而,釀哥哥才要彈這無妻之曲麼?
陳釀也覺出氣氛不對。他本無心之言,不想,卻引得她多思多心的。
二人皆不言語,默了許久。
此時無風,月影花影俱是沉默。
過了一陣子,陳釀又道︰
「不如,彈一曲《醉翁操》,歐陽修先生游山玩水,借景言情,倒也閑適。」
七娘一時沉吟,嘆了口氣,道︰
「釀哥哥,還是彈《胡笳十八拍》吧!」
陳釀微怔。
方才說了許多,卻不及她一語道來的《胡笳十八拍》應景。
此曲為東漢末年的才女蔡琰所做。當年她被俘匈奴十二載,終得歸漢。
十二年間,她筆耕不輟,整理文書典籍。歸漢之後,又作傳世《悲憤詩》,文章華彩動情,男兒所不能及。
故而,後世又稱其為「文姬」。
七娘提及此曲,一來,她如今正理典籍文章,當以蔡文姬為楷模。
二來,蔡文姬既有歸漢之日,自己的家人未必沒有歸漢之期。如此想著,聊作一番寄托。
陳釀自然知她何意。
他方道︰
「《胡笳十八拍》共十八章,今夜,我便一一與你奏來。」
說罷,陳釀遂操弄絲弦。指法或挑或抹,嫻熟又充滿韻律。
七娘緩緩閉上眼,听得很是入神。
一弦一音,無不流入她的心底,在深處蕩起漣漪。
許是關于家人,許是關于世道。也許,還關于操琴之人。
多年以後,七娘也極愛彈《胡笳十八拍》。
不知,是否因著那夜月光清潤如水,灑在花間葉間,一切都變得溫柔起來,一切都變得充滿希望。
直教人忘了,他們此時正處在怎樣的亂世!
日子便這般一日日過去。
根據劉十二的口供,江寧府也不停地追尋著商人的蹤跡。
只是,那商人便像是在宋境蒸發一般,半點消息也不聞。
如此,只有一個可能,他早已離宋,如今已在金營!
經了此事,趙明誠對江寧各渡口更加嚴防死守,稍有蹊蹺,便立刻調查。
一來二去,卻也抓得幾個擾亂船價的商人。
不過,那都是唯利是圖之輩,想著發幾日國難財便罷,倒與金人無關。
如此一來,此事又陷入僵局。
政事雖不順,趙明誠這幾日卻春風滿面。
倒不為別的,只因他夫人李清照就要抵達江寧。連帶著他幾大車的金石寶貝,可不是盼煞人也!
李清照的船靠岸那日,陳釀與七娘亦跟去接了。
只見她約莫四十余歲的年紀,一身風塵僕僕,氣韻颯然。
她身後自有僕從簇擁,行動間,倒不像尋常閨閣婦人。
听說,李清照此行並無旁人相陪。十來箱的金石典籍,竟一件不差地運至江寧,不得不說是女中豪杰!
趙明誠久不見她,心下頗是思念。他也不避人,只牽了李清照下車。
一路之上,二人執手而行,有說有笑,絲毫不在乎路人的側目。
方至趙府,七娘才正式與李清照行過禮。
她揭下帷帽,李清照亦細細看來,霎時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