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一身小郎君服制,正如太學秋社那回的模樣。
她身邊立著陳釀,一襲皂色斗篷,還是那位玉樹風流的小先生。
蔡雲衡亦朝他們看過去。霎時間,只覺心下五味雜陳。
他們還是從前的他們,而自己,卻再不是那個趾高氣揚,眾星拱月的蔡雲衡了!
她再沒底氣,與七娘爭陳釀;也再沒有底氣,同七娘說一聲「君子之交」。
七娘深蹙著眉,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難受。縱使蔡氏一門奸佞,可雲衡,又做錯了什麼呢?
她不該遭這樣的罪!
「雲衡無辜。」七娘喃喃道。
陳釀低頭看向她,只感嘆道︰
「天下何來無辜之人?從前,她受蔡府庇佑,錦衣玉食,享盡富貴。如今一朝落魄,也總該有她的擔當。」
七娘亦仰頭看著他,不大明白,卻也無心再問。
她又看向蔡雲衡,雖是隔著帷帽,可一時的四目相對,也是兩兩明白的。
七娘忽雙手握拳交疊,搭在月復前。她朝著蔡雲衡,緩緩屈膝,輕輕點頭,端重行一萬福。
蔡雲衡遠遠見著,心下一怔。
這個時候,還願意來送她一送的,也只七娘一人了。
她深吸一口氣。
謝七娘便是謝七娘,蔡雲衡便是蔡雲衡。與謝家、蔡家,與這些俗世爭斗,皆是無關的。
蔡雲衡一時雙目含淚,亦朝七娘行了個萬福。
思憶起來,二人之間,還從未如此正式過。此時遠遠一望,也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之期。
不過,即使相見,只怕也不是當初的心境了。
蔡雲衡悄然嘆息,再掃一眼汴京的街市。
風雪擁著道路行人,一片蒼茫,不會因著她的離去而有任何不同。
她緊了緊斗篷,踏上素簡的車駕。一點一點遠離七娘的視野,直至在風雪中消失不見。
「蓼蓼,」陳釀輕聲喚,「且回府吧!」
七娘望著蔡雲衡遠去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她垂下眸子,依舊牽著陳釀的衣袖,緊緊拽住。
似乎,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之物。
陳釀行得很緩,不時側頭看她一眼。七娘在他跟前,從來皆是任性而為,少見這般的安靜。
那一瞬,他只覺,七娘長大了。
謝詵不出意外地官復原職,謝府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迎來送往,主僕上下,皆是一片歡喜洋洋。
是年臘月,淑太妃謝 晉淑貴太妃。
次日,朱夫人受封安國夫人。
從前榮寵,今朝更甚,謝府一時風光無二。滿朝上下,再無可與之比肩的氏族人家。
這日,謝詵在榮恩亭上煨了茶,又喚二郎來對弈。
二郎看了看外頭的天氣,紅梅已然開了,過些時日,應是更繁盛的。
只听他道︰
「父親今日好興致。」
謝詵笑了笑︰
「此間風景好,自然興致就高了。」
二郎吃一盞茶,又道︰
「前些日子閑居無聊,時常與父親對弈。如今父親愈發繁忙,難得這樣的空閑啊!」
謝詵先下一黑子,道︰
「對弈使人清醒。俯觀全局,進退得當,方是弈棋之道。」
二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接道︰
「亦是為官之道,為人之道。兒子受教。」
謝詵點了點頭,又道︰
「如今, 兒晉了貴太妃,你母親又封了國夫人。日後行事,更要懂得分寸。」
「是,兒子明白。」二郎道,「六賊除後,鄧少尹升作開封府尹。他替孫九郎排了個謄寫文書之職。依著父親的意思,並未將他趕出汴京。」
謝詵捋了捋胡須︰
「這就對了。如今肅清六賊,陛下定怕重蹈腐轍,未必沒有防著咱們。留些小魚小蝦,也好叫他安心。」
「那王府……」二郎試探著問。
謝詵神情一黯,只道︰
「王府根基太深,必留不得的。一旦緩過氣來,咱們未必能從容應對。」
「不過,」謝詵頓了頓,又道,「這件事,陛下自會出手,咱們看著也就是了。」、
听父親話中有話,二郎思索半晌,方道︰
「父親是說,鄆王之故?」
謝詵點頭。
王府與鄆王生母王貴妃,本是遠親。如今太子即位,天下初定,鄆王得這般權貴的王家,他又哪里容得?
縱使眼下兄弟齊心,鄆王並無覬覦皇位的念頭,可時日長了,誰又敢保證呢?
況且,鄆王自小便得太上皇喜愛,朝堂之上,常有易儲的論調。
這般種種,如今想來,趙桓也總覺背脊發涼。
這個皇位,當真是來之不易啊!
既如此,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于趙桓,是一分安心;于鄆王,更是明哲保身的避嫌之道。
「對了,」謝詵忽道,「你母親受封國夫人,按理是要設宴的。現下備得如何?」
「一切是大嫂在打點,很是妥帖。」二郎道。
謝詵舉著茶盞的手忽頓了頓,一時,他又將茶盞放下。
「二郎,」他道,「昨夜,我與你母親談論起你的親事來。說來,你年紀也不小了。」
二郎一愣,隨即又化作一片默然。
成親,二郎似乎從未想過這樣的事。
他若成親,那儀鸞宗姬又該怎麼辦呢?
可他總不能為了她,終身不娶吧?那樣似乎也太怪了些!
她堂堂一位宗姬,甘願在謝府守寡,這本就夠奇怪了!
再添上個至今未娶的長子,那便更怪了!
二郎深蹙著眉,心中更如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想他謝汾叱 朝堂,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冷靜果決。偏在此事之上,費了多少神思,耗了多少心血,卻依舊想不通透。
謝詵看了看二郎,也不再言語。
父子二人遂專注弈棋來。
盤算著為二郎議親之事,自然是瞞著儀鸞宗姬的。
她這些日子,忙著安排朱夫人的宴會,哪還有心思顧別的?
依著謝詵與朱夫人的意思,是不宜太過張揚的,家人一處聚一聚也就是了。
可如今,朱夫人到底有「國夫人」之尊,總也要體體面面的才是。
這既要素簡,又要體面,從來便是最難的。
這日,儀鸞宗姬又喚了陳姨娘來商量。
只見陳姨娘亦有些匆忙。
她一面進屋,一面解斗篷,笑道︰
「我才從大夫人那處來,一應賀禮也太多了!西院又新闢了間屋子,還裝不下呢!」
儀鸞宗姬笑道︰
「母親身為國夫人之尊,自然該是如此的。那些命婦們,也很知禮數。只是,咱們怕是要無禮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