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猛地頓住。
生氣?自己動氣了麼?
她緩了緩神色,只回身道︰
「你別見怪,實在是有些晚了,我急著回家。」
自七娘來此,確是過了許久。兩府這般境況,她到底不好久留。
蔡三娘子點了點頭,微笑道︰
「相識一場,你我還互不知其名吧?」
卻也是了。
七娘遂笑道︰
「我單名一個‘蓼’字,蓼花菱葉的蓼。」
蔡三娘子亦回道︰
「我名‘雲衡’,出岫之雲,平衡之衡。」
七娘點點頭。二人又作一番告別,蔡雲衡遂親自送七娘出府。
時至傍晚,七娘用罷晚飯,只托腮靠在窗前。一時思及蔡雲衡白日的話,她只覺心下憋沉,滿腔悶懷,總是難以排遣。
她噘嘴輕哼一聲,也不知是在同誰賭氣。
環月見著,只低聲向阿珠道︰
「小娘子與誰慪氣呢?」
阿珠看了七娘一眼,只笑笑不答。
環月又道︰
「自蔡府回來便這樣,可是受了委屈?就說不讓她去的,現下兀自生悶氣,也不知個緣由!」
阿珠遂安撫道︰
「白日我陪小娘子去的,蔡府倒是以禮相待,不曾怠慢。那蔡三娘子亦是知禮知儀之人。」
「不過,」阿珠掩面笑了笑,又道,「小娘子听了些話,回不過神來,跟自己鬧別扭呢!」
環月看著七娘,蹙了蹙眉︰
「可她這般,卻又發什麼痴癥來?」
阿珠亦看向七娘。只見她一會子嘆氣,一會子冷哼,一會子又坐立不安地飲茶。
阿珠憋笑,遂向環月靠得更近些。
她氣聲耳語道︰
「還能什麼?陳先生之故。」
環月忙轉頭看向阿珠,一時又一番了然。二人四目相對,皆打趣似的笑了笑。
環月只道︰
「我看啊,七娘子是離不得陳先生了!」
阿珠亦道︰
「可不是?竟比親兄長還親!她才安生了幾日,可眼下的模樣,只怕又在盤算些什麼!」
環月心下一緊,似乎正是這個道理。看七娘的神情,免不得一番折騰。
環月遂雙手交疊微拱,忙閉眼道︰
「無量壽佛!可別又鬧出事來!」
二人掰著手指,只將七娘或許會做的荒唐之事,一一算來,也好有所防範。
正出神間,卻見琳瑯奉了新茶來。
她換過茶,早看著阿珠與環月神秘兮兮的,也不知說些什麼。
琳瑯湊上前去,正色道︰
「你們又偷懶來!那麼些事放著不做,卻在此處說悄悄話。」
環月掩面一笑,只朝七娘那處努了努嘴。
琳瑯看過去,審視一番,只听阿珠又道︰
「好姐姐,七娘子有心事呢!」
琳瑯搖了搖頭,指著阿珠與環月便教訓︰
「小娘子才多大?能有什麼心事?你們呀!且先做好自己的事吧!見小娘子發痴癥,也不知勸說,還聚在一處打趣!若大夫人得知,看不罰你們!」
阿珠吐了吐舌頭,只灰溜溜地往七娘身邊去。提及朱夫人,她自然有些怕的。環月訕訕,也只得跟上前去。
琳瑯替七娘換過新茶,又看了看阿珠與環月,只試探道︰
「小娘子吃茶。」
七娘聞聲回頭,只見三個丫頭都聚在一處,驟然一愣。
「你們這是……」她不解地望著她們。
還是阿珠機靈,只笑道︰
「見小娘子朝著窗外望了許久,敢是又何趣事?」
誰知七娘卻輕哼一聲︰
「哪有什麼趣事?盡是些惱人之事!」
阿珠笑了笑,只拉著她起身︰
「既是惱人,不如去院外閑步一回,也好排遣。」
七娘又看了看窗外,深秋傍晚的謝府,倒不大仔細游過。
她點了點頭,總比悶在屋子里強。
一時,丫頭們又打點起來。七娘只添了件素色暗紋斗篷,抱上個寶鴨手爐,便出門去,唯阿珠跟著。
方至院門,她又有些猶疑,該往何處去呢?
「阿珠,」只聞得七娘輕聲喚,「釀哥哥的書房,如今,可落鎖了?」
阿珠心下了然,只道︰
「日日有人收拾著的。只是,如今陳先生不在,倒不大有人去,只空在那處。」
七娘垂目,點了點頭︰
「咱們去瞧瞧吧!」
庭院至陳釀書房的路,七娘慣走的。只是,自他入太學以來,七娘便心不在此。算來,已大半年不曾去了。
也不知,那間書房,現下是個什麼光景。
又行了一陣,恰經過那一方酴架。七娘驀地駐足,只見有小丫頭在修剪枯枝。
已近冬日,荼蘼都不在了。
猶記那夜,月色深沉。她裹著釀哥哥的舊衣衫,與他踱步至此。那夜她心血來潮,直要往酴架下閑步一回。
釀哥哥拗不過她,只得跟上。
那夜,荼蘼絲頑皮,恰掛上她的步搖。
那夜……他細細替她解開,下頜抵上她的發髻……
那夜,是「多情荼蘼挽成絲」。
七娘忽想起這句隨口吟來的詞,抬眼望向酴架。不覺間,竟還想穿行一回。
她剛欲舉步,頓了半晌,卻又默默收回。
還是不去了吧!
眼下荼蘼成枯,蕭瑟得很。況且,他亦不在身側。
若被枯枝掛住了步搖,誰又替她解呢?
古人雲︰近鄉情更怯,大抵是如此的。
七娘輕嘆一口氣,也不說什麼,只朝前行去。
陳釀的書房前,有一排翠竹,如今也枯瘦盡了。從前七娘最愛扯他的竹葉,有好幾次,皆被他抓個正著。
七娘低頭笑了笑,行進書房。屋中一應擺設,一如往常;文房筆墨,猶在案頭。
眼前一方山水屏風,將屋子隔成兩間。一頭,是七娘從前的習文之所;而另一頭,才是陳釀真正的書房。
七娘行得近些,輕輕撫上屏風架子,只覺一層薄灰。
也難怪了,雖說是日日清掃,可此處長日無人,下人們也總是敷衍。
她又朝里行去,忽猛地頓住腳步,一動不動。
窗間一抹朱紅,似將七娘的心猛撞了一下。
那窗花……
七娘記得,年前她學市井人家辦年貨,買了好些窗花給他。其間故意夾了一張自己剪的,不想陳釀一眼看穿。
只是,他嘴上雖說「魚目混珠」,卻直貼在了窗間。
憶及此處,七娘竟不提防地笑出聲來。
她坐在他的案頭,托腮四顧屋中的一切,似乎一粒塵土,亦是有故事的。
七娘閉上眼,正待細細回憶,卻聞得屋外隱約有人言語。
她一時好奇,近前幾步,只貼著牆根要听。
那聲音輕柔羸弱,細如絲縷,卻是七娘再熟悉不過的。
不是許道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