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掌燈起,松雪堂正房的大門都緊緊閉著。
安二老爺出來一趟,匆匆與應氏毓芝說了幾句話,將她們母子三人勸了回去。
一回身,才發現靈芝還等在院子里,便勸道︰
「你也先回去吧,這兒沒你們什麼事兒了」。
說完便往里走。
「父親!」靈芝追著安二老爺身後緊跑兩步,揚聲急問︰「安懷素是誰?」
安二倏地立定了,猛地一回頭︰「老三告訴你的?」
听他如此問而不是直接回答自己,靈芝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沒錯,將錯就錯點點頭︰
「他還說我本姓香,既然我都知道了,您干脆都告訴我吧!」
安二提腳想走,卻頓覺身子有千斤重,都知道了,瞞了這麼久,還是都知道了!
怎麼辦?若是被她知道《天香譜》本來就是她香家的,她還會這麼乖乖听話嗎?
他剛剛打擊掉內賊的興奮瞬間沒了,不安又涌上來,只好先胡亂安撫她︰
「你先不要亂想,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記住了嗎?晚點,晚點我會去找你。」
說完,逃似的又回到後院去。
靈芝心頭這才覺得幾分酸楚,不管怎樣,她也是有根的人了!
前世,在安家迷迷糊糊蹉跎一生,這一世,她終于可以知道,原來自己本姓香啊!
她回過身,緩緩朝外走去。
「姑娘!」等在松雪堂外面的小令與翠蘿匆匆迎了上去。
她恍惚問著︰「槿姝呢?」
話說出口,方才想起來,槿姝已和四叔走了。
離別的傷感此時才涌上來,瞬間又紅了眼圈。
小令知她傷心,握住她手︰「姑娘,快回屋子用晚膳吧,你都大半日沒好好歇會兒了。」
翠蘿也遞上帕子安慰道︰「是啊姑娘,這會兒咱們府上終于可以安寧了,槿姝也過好日子去了,您該高興啊。」
靈芝收起了傷懷,是,槿姝和四叔幸福就好,再說以後自己一定會去找他們的!
這麼想著,抹干了淚一甩手︰「走,用膳去。」
松雪堂內,安與秀芝被單獨隔在廂房,安三老爺與徐氏趴在佛堂青磚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雕著鶴鹿同春紋的青磚上血跡斑斑。
嚴氏也審得累了,靠在太師椅上,朝大兒子揮了揮手。
安大老爺生得最像嚴氏,五官天生威嚴,粗眉厲目,額間深紋,留著雙角微微上翹的八字須,加上幾分官氣,不怒而威。
此時陰沉著臉,著人端上兩杯酒放到地上。
徐氏已不再哭喊,垂著頭弓身伏在青磚上,偶爾一陣哆嗦。
安三雙腿已被打斷,血肉模糊地拖在地上,仍勉力以手肘撐起上身,揚著頭,青森地嘴角裂開一絲笑︰「多謝大哥給我個痛快。」
安大老爺嘆口氣︰「家門不幸,你自向九泉之下列祖列宗討繞去吧!」
安三老爺顫抖地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你們是嫡支,你們才是安家的後,列祖列宗,我見著他們,也想問一問,我們這樣的,算什麼?」
安二老爺忍不住跳起來又一腳往他胸口踢去︰「你他的還有理了?畜生!」
安三老爺被他踢得一口血嗆出來,帶著嘴角那絲冷笑,伏在地上咳了幾聲。
「老二!」安大老爺揚揚下巴阻止了他︰「終歸都是安家人,清理干淨就算了,留幾分臉面。」
安二老爺這才悻悻然坐回椅子上。
安三老爺抬起袖子擦擦嘴角血跡,抬起眼,盯著嚴氏斷斷續續道︰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安懷樟,願賭服輸,絕無怨言。只希望大伯母、大哥,能看在祖宗的份上,給我留個後。」
「哥兒是留不得的。」嚴氏也不待他說完,眼也不眨地冷冷道。
安三的嘴角抽搐兩下,又像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再不言語垂下頭去。
無聲的徐氏听到此話,又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以頭叩地,「咚咚」作響︰
「老夫人,老祖宗!秀芝是無辜的,她什麼都不知道,求你們放過秀芝,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嚴氏沉吟著,姑娘倒是比小子有用,且她一個閨閣弱女也翻不起浪。
將來若能結門好親,還能多條路子。
于是緩緩點點頭︰「你們放心上路吧,秀芝,我給你養出閣。」
安三老爺想到獨子安,終究忍不住,眼角流出幾行淚來,心頭酸澀似海,將最後一絲生念淹沒。
他勉力往前爬了兩步,顫巍巍伸手端過一杯酒,朝徐氏一舉︰「夫人,奈何橋上見。」
說完徑直將那酒往口中一倒,「 當」,手中杯盞落地。
「老爺!」徐氏抬起頭來,渙散的眼神終于聚焦,撲到安三身前,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朝嚴氏磕了兩個頭,倒在安三旁邊。
嚴氏閉了眼,淡淡吩咐︰「都收拾了。」
當晚,煙霞閣走水,明亮的火光沖天而起,將安府外半個胡同都照得透亮。
靈芝從晚庭驚醒,與小令來到院中,看著煙霞閣的方向,雙手合十,閉上了眼︰姨娘與尉氏,可在泉下瞑目了。
而柳氏,不知她帶著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赴死之時,有沒有後悔過。
安府終于安寧。
秋漸漸深了,京師的疫情也在滿城藥香燻燃中如退潮一般,緩緩消沒下去。
這日,靈芝正要出門去香坊,碧荷親自來報,老夫人有請。
靈芝明白是為何事,讓小令將自己盛香的盒子先放回去,匆匆隨碧荷往松雪堂去了。
嚴氏端坐在對門大炕上,與安二一起在等她,見她進來,指了指炕頭繡墩示意她坐下。
再屏退了眾人,讓劉嬤嬤守在門口,方緩緩開口︰「你都知道了。」
嚴氏房中的香早已換成靈芝配制出的那味藥香,恬淡微辛,暖意盎然。
靈芝神色平靜,聞言搖搖頭︰「不,還有很多不知道,請祖母解惑。」
嚴氏經歷安三那一場,已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就像那救了蛇反被咬一口的蠢人,她覺得自己也有那麼蠢!
被那個人面獸心的賊子騙了這麼多年,差點將整個安家都斷送在他的手上!
如今,這樁公案已了,她終于可以松口氣安安心心養老,卻還有靈芝這樁心事放在這里,硌得她胸口怎麼都不舒服。
她嘆了一口氣,坐直的背脊稍稍弓了起來︰「當初是我太傻,還真以為,這世上有不透風的牆。」
她搖搖頭︰「太傻了。哪有什麼事真能瞞一輩子呢?你問吧,想知道什麼,盡管問。」
靈芝微微詫異,沒想到嚴氏今日這麼好說話。
想到答案就在眼前,忍不住心跳又加快了,連珠炮般開口問道︰
「香家是誰家?安懷素是誰?如今在哪里?我又為何被送到安家?還有上次母親說宮里的賀禮是什麼意思?」
安二警惕地看了看母親,他真怕嚴氏老了,一個恍神,就全部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