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有言︰「志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從前阿芒還能端坐在敞亮的學塾里，抱了大本書跟先生念書的辰光，自然奉這句話為圭臬。
但世事無常，正因為阿芒曾在這殘忍涼薄的現世苦苦求生，他反而更能理解，坦然地去接受別人並無目的的善意，或許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可同樣在他看來，範老二此舉，已經超出他心里關于「善意」的邊界了，他並不擔心範老二的真實意圖，卻無法心安理得的去接受享用他和他們的付出。
範老二的目光隨著阿芒手指的方向朝包袱望去，半晌沒能回過神來。
他不明白，他的這一番好意，怎的能是為難人？
心里卻沒來由的有些慌亂，忽的有些不敢確定，只不待多想，已是自有主張地扯著臉皮放聲大笑了起來︰「你小子這是想天上掉餡餅不成，老子又不是冤大頭，這些可都是要錢的。」
丫頭就翻了個白眼，翻完才意識到他一輩子的白眼或許都在這兩天翻完了，眼珠子都快抽筋了。
迷迷瞪瞪的穎娘被範老二石破天驚般的笑聲驚醒，這才發覺自己已是出了一身毛毛汗，輕拍著見她蘇醒趕忙依偎過來的果娘，注意力集中在了山洞之外。
就听阿芒道︰「是我多心了，待會就把銀錢送上門去。」
或是藥效發揮的緣故，穎娘的腦子終于轉起圈來，只听阿芒的聲音，就知道他此時的表情必然很溫和。
唇邊不經意拉成一個溫暖的弧度，有幸福自眼角眉梢溢出。
只外頭範老二面對阿芒的溫和表情卻打心里有些發怵，含含混混的回了一聲「你別忘了」，竟然轉身就跑了。
倒是三秋回頭，又看了阿芒一眼。
阿芒不由笑了起來，丫頭望了望阿芒，又望了望範老二簡直就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也跟著笑了起來。
卻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個範老二，看模樣比我們都要來的年長，可我怎的覺得他比咱們果兒還要孩子氣！」
果娘雖還懵懂，卻知道看臉色，覷著穎娘臉上笑盈盈的，小女孩兒跟著牽著嘴角笑了起來，可臉上的笑容還未綻到十分，就又委屈了起來，一瞬間收起笑容，窩在穎娘懷里扁著小嘴嘰嘰咕咕的說著話兒，這才慢慢活泛了起來。
忽的听到外頭丫頭提及自己，更是「骨碌碌」翻身坐起來往外爬，縮在山洞門口探頭探腦的，杏子眼亮晶晶地望著丫頭，視線又很快落在了大大小小的包袱上，一臉的好奇。
丫頭看著蹲了下來，模了模果娘的發心，由衷地道︰「還是咱們果兒懂事兒。」
果娘歪著腦袋望著丫頭，丫頭則看著眼前的這些個包袱，心情不免有些復雜，就去看阿芒。
阿芒卻很坦然︰「既是買來了，那咱們就收下吧，何況咱們也確實需要這些。」
……
或是昏睡了兩天的緣故，穎娘吃了藥之後反而再睡不著了，為了給她解悶，丫頭索性帶著果娘窩在她身邊解著大大小小的包袱口袋。
不一會兒的工夫，伴著果娘的聲聲驚呼，各色物什已經堆滿了山洞。
誠如範老二所說的那般，嚼裹日用、家生動事，應有盡有。
只是，絮了棉花的厚實棉襖棉褲雖然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尺寸上頭看起來大多合適，銅子兒厚的老粗布不但貼身飽暖，還結實耐磨，只是無一例外，俱都花花綠綠的，別說穎娘果娘了，饒是阿芒丫頭都有些忌諱，不免犯愁，似乎不大尊重。
至于糧食上頭，一口袋粳米一口袋白面，丫頭已經有日子沒見過這樣白花花的糧食了，卻忍不住嘴角直抽。
半晌，嘆了一口氣︰「可真不會過日子。」
衣裳鋪蓋甚的還則罷了，可這糧食，稻谷小麥同粳米白面的價格差了可不只一星半點，雖然有所折損，還省了舂米磨面的辛勞，可麥麩稻糠可都是好東西。吃米帶糠，吃菜帶幫，就是這個道理。何況不比從前，就連草根都要反復咀嚼才舍得咽下去的他們可是再舍不得丟棄這些下腳料的。
可不管怎的說，一想到人範老二真是誠心誠意的，若不是阿芒說出那麼一番話兒叫他亂了方寸，落荒而逃，他必定又不肯收他們半個銅子兒。
不管是不是又打算叫他們欠人情，饒是丫頭確實打心里不待見範老二，也說不出甚的不好的話兒來，只能嘆氣。
就見果娘不知打哪又翻出一個油紙包，還未打開，就有蜜蜜的甜香味兒在山洞中彌漫，果娘湊近油紙包吸了吸鼻子，「哇」了一聲，吞了口口水，就迫不及待地扳著短短的手指頭告訴穎娘同丫頭︰「果兒聞到松子糖、粽子糖、山楂條，還有橄欖脯的味道啦！」
穎娘伸手模了模果娘的小手，沒想到果娘也有這麼好的天賦。
丫頭失笑，自然不會當真，伸手刮了刮果娘的圓鼻頭︰「小吃貨一個。」
果娘雖然听不懂這是甚的意思，卻能感覺到丫頭這是在同她玩笑，咯咯地笑，圓溜溜的杏子眼已經定在油紙包上了。
丫頭笑著替她將油紙包打開，卻見紙包里頭半點不差，正好是果娘所說的這四樣糖果蜜餞，眼珠子差點沒從眼眶里掉出來。
這又是甚的本事兒？
望了望揚著小下巴頗有些得意的果娘，又去看面帶微笑的穎娘︰「乖乖，穎兒姐，咱們果兒這鼻子……」只說著面上表情一滯，到底把一句「家學淵源」咽了下去，當即改口道︰「這樣靈光，簡直天賦異稟啊！」
果娘听得出這是夸她的話兒，捧著油紙包不住地點頭。
穎娘卻是揉著果娘的小手，道了句︰「幸好果兒沒有……」
只話說出口，忽的想到若說「沒有傷風感冒」，似乎不大妥，趕忙適時住口，又望了望果娘手里的油紙包，有些不安︰「如今這年景，這樣一大包糖果蜜餞，可得不少銀子。」
倒不是舍不得銀錢，而是沒想到那二當家會為他們做這麼多，心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丫頭听著就跟著嘆了一口氣︰「可不是，喏，還有這衣裳鋪蓋，這米面糧食，這鍋碗瓢盆，恐怕俱都價值不菲。」
只話雖這麼說，收都收下來了，也就不必再憑添煩惱了，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穎娘︰「不過沒事兒，穎兒姐，花再多銀錢也比欠那範老二人情來的好。」想了想，這話似乎不對，又改口︰「總之，欠誰人情都不好。」
說著拍了拍果娘的發心︰「吃吧，果兒，這肯定是給你同姐姐買的。」
方才一直歪著腦袋听他們說話兒的果娘眨了眨眼楮，望了望油紙包里仿佛在揮著小手爭著搶著嚷嚷著「吃我吃我」的糖果蜜餞，咽了口口水，卻沒有動手，而是又抬起頭來，問了丫頭一個問題︰「糖糖是那個壞人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