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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中年人,大約五十多歲,臉上的皮膚像橘子皮一樣干巴巴的,兩條眉毛向下撇著,一臉困苦。

樊八段說話的時候,他就一直弓著腰、低著頭,他胸前佩戴的,不過是一個三段修復師的徽章,即使在樊八段這些助手里,等級也是最低的一個。

這時,蘇進直接走到了他身邊,拍了下他的肩膀,親切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尊姓大名?」

那個中年人抬起頭來,有點受寵若驚︰「我,我姓胡,叫胡八。」

只有排位沒有名字,一听就大概能猜得出來他的出身。

蘇進一走過來,到了胡八跟前,樊八段的臉色就變了。張萬生留意到了,一揚眉,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地看了蘇進一眼。

蘇進親切跟胡八拉起了家常︰「胡先生,請問您從事文物修復有多少年了?」

胡八迷茫而又不安地看向樊八段,遲疑道︰「四,四十多年了吧……」

四十多年?這個時間讓很多人同時感覺到了吃驚和不對勁。

他五十多歲,從事文物修復四十多年,那就是從小就開始做這行了。做了這麼多年,還只是一個三段,這是很沒有天賦了。但是一個沒有天賦的修復師,怎麼會被樊八段帶到這里來當個助手?

蘇進一句話,就問到了最關鍵的地方。

樊八段明顯不安了,他朝蘇進的方向走了一步,冷言道︰「蘇六段,這是我的助手,請不要騷擾他。」

蘇進轉頭向他豎起一根手指,道︰「抱歉,我再問一個問題,就一個。」

樊八段覺得自己的後頸子毛都要豎起來了,但此時蘇進已經再次轉過頭去,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胡先生,能讓我看看您的手嗎?」

胡八迷茫地看樊八段,後者面無表情,胡八于是猶猶豫豫地伸出了兩只手,攤平在了蘇進面前。

周圍一片安靜,蘇進很認真地看胡八的手,甚至還用手抓住他的手指,仔細翻看了一下。

然後,蘇進微笑著抬起頭來,先很認真地向胡八道謝,接著退後一步說︰「我看完了。」

張萬生跟著也走過來,他根本就不跟樊八段打招呼,直接抓起胡八的手就開始看。

也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只听見張萬生冷笑一聲,自言自語了一句︰「‘我擬定方案’?」

這句話里帶著濃濃的諷刺,正是樊八段之前那堆話里的其中一句。

其他人正覺得莫明其妙,就看見張萬生抓起胡八的手,直接亮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慕影與攝制車里的白澤恩同時下命令,鏡頭立刻跟隨而去,給了那雙手一個特寫。

那的確也是一雙非常值得特寫的手。

它枯干、粗短、堅硬,像是半截老樹根一樣,丑陋中蘊含著不可忽視的力量。

手掌的皮膚上坑坑窪窪,布滿了各種或大或小的傷疤,有的像是燙傷,有的像是腐蝕,有的像是刀口割裂出來的。皮膚的紋路里、指縫里,到處都是各種顏色的污垢,那是墨水、顏料以及文物的污跡長年累月累積下來的結果。

這的確是一雙老文物修復師的手,但是在場的修復師里,擁有這樣一雙手的人多得是,張萬生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他現在把它展示出來是什麼意思?

只見張萬生的拇指用力在胡八的食指關節上搓了搓,那里覆蓋著一層黑色墨汁,上面泛著隱約的青光,跟普通的墨汁不太一樣。

張萬生抓著胡八走到樊八段的工作台旁邊,一把抓起了上面被鎮紙壓著的那張圖紙。

圖紙上畫的是一幅完整的宴飲圖,不久之前,樊八段正是對照著這張圖紙,完成木胎上漆皮的拼接與復原的。這張圖紙正是正式修復三國彩繪大漆案之前的準備工作之一,是前期方案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張萬生揚起圖紙,把它跟胡八的手並排放在了一起。

圖紙在天光下一閃而過,黑濃的墨汁掠過眾人眼前,同時泛起的還有一層隱約的青光,那濃度、那色澤,跟胡八手上的一模一樣。

無數人屏息以待,仿佛想到了什麼。

樊八段也意識到了什麼,他臉色大變,正想上前阻止,張萬生已經先一步說了出來︰「青泥汁,漆器修復師最常用的繪圖墨汁,看這顏色深入肌底,絕非一兩日能夠達成。來,樊梅清,看著這雙手,你再來跟我說說看,這個三國彩繪大漆案的方案是誰做的,圖紙是誰繪的!」

事實上到現在,樊八段仍並非沒有轉機。

蘇進和張萬生發現的這個,只能算是佐證之一,並不算真正決定性的證據。

一份圖紙,可以是多個人繪制,也可以有主繪和輔助之分。只要樊八段手上也有同樣的墨汁,就可以以此反駁蘇進和張萬生,表示胡八只是給他打打下手而已。

但此時,張萬生直盯樊八段的手,對方卻只是臉色鐵青,什麼話也不說。

無數雙目光聚集到他的手,他卻無意識地把手往後別了一下,好像想把它藏起來一樣。

再不需要多說什麼了,他的這個動作已經非常明白地展示出了真相。

下方修復師們開始竊竊私語,張萬生卻絕不容許他退縮,他放開胡八的手,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樊八段的手腕。

樊八段下意識想要逃走,但是在張萬生手下,他怎麼可能逃得過。張萬生輕輕一扭,就把他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可笑的是,樊八段身材高大,至少比張萬生高出一個頭,但在他手上卻手無縛雞之力,整個人狼狽得不行。

張萬生反手一擰,把他的手展示在了鏡頭下,展示在了萬人的面前。

再不需要多解釋什麼了,樊八段這一雙手顯然是養尊處優了很久的,他膚色光潔,指縫間沒有一絲污跡,皮膚表面微有一些小傷痕,但也看得出來,那都是陳年老傷,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張萬生摩挲了一下他的食指,把它亮了出來。食指的關節同樣光滑,連一層最常見的薄繭也沒有。

這雙手充分說明了樊八段這些年的歷程。

很久以前,他也許曾經是一個勤勤懇懇的修復師,親手修復了不少文物,留下了一些不可磨滅的痕跡。然而近些年來,他再沒有親自動過手,可能連一根線也沒有親自畫過。

這樣一個人,還算是文物修復師,還能夠擔任主修師這樣的榮譽嗎?

下方的修復師們紛紛露出了懷疑的表情,他們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臉色極為不善,甚至還隱含著憤怒與陰沉。

圜丘壇上方,張萬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樊八段,問道︰「你現在再告訴我,那份方案圖是你畫的嗎?」

樊八段閉嘴不言,他眼角余光瞥向胡八,眼神中充滿了狠戾之色。胡八突然緊張起來了,他搓著雙手,似乎想說什麼,但干什麼也沒說出來。

張萬生不再理會樊八段,他轉頭看著胡八,溫言道︰「小胡,你來告訴我,這份方案圖是誰畫的,這個木胎……」他目光掃過胡八手上的刀口,「又是誰刻出來的。」

胡八訥訥不能成言,明顯有所忌憚。張萬生冷然道︰「你放心,有我張萬生在,只要你說的真是真話,這個文物協會就沒人能奈何得了你!」

宋九段一直在旁邊听著,這時也突然補了一句︰「我宋千山也能保證。」

齊九段和岳九段對視一眼,同時笑了一聲,只簡單地道︰「你盡管放心。」許九段沒有說話,但也跟著點了點頭。

在文物協會,長老們再怎麼有勢力,再怎麼牽連深廣,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九段們在這里仍然是擁有著極高的地位的。一個張萬生,四個九段同時發話要庇護一個人,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三段,怎麼可能護不住?

胡八雖然被壓制了很多很多年,但他也不傻,這些事情他心里當然也很清楚。

他低垂的眼楮漸漸地抬起了起來,眼中漸漸泛出了一些光芒。他的嘴皮子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被什麼阻住。

蘇進突然在一邊道︰「你放心,如果是經濟上的困擾的話,這里誰都可以幫你。」他指了指談修之,半開玩笑地道,「有大老板在這里,你還擔心個什麼?」

對于九段們來說,金錢這東西根本就沒有放在眼里過,當然也想不到這個。听見蘇進的話,他們甚至還有些意外。

沒想到胡八竟然真的像是被打動了。他訥訥地道︰「我,我弟弟的病很重,需要很多錢的……」

蘇進簡單地說︰「沒有問題。」

他沒做任何多余的保證,只是溫和而又堅定地看著胡八。胡八回視著他,突然深吸一口氣,直起了腰。

之前的他,看上去猥瑣又矮小,這時一挺起來,眾人才發現,他身量挺高,絕不遜于樊八段。

他挺直脊背,大聲道︰「這個三國彩繪大漆案,是我從倉庫里翻出來的!一開始,它只是一堆破爛漆皮,是我一點點把它整理出來,查找資料繪制圖紙,親手打造木胎——如果你們不信,我可以當場再畫一幅圖,再做一個胎!」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目光灼灼,眼中充滿了強大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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