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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劍峰當然不可能讓蘇進來,他怒罵旁邊的蔣志新等人︰「你們還在等什麼?公開課還要不要上下去了?把他拉下去!把他的導師叫過來!」

蔣志新親自上來,皺眉看著蘇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精神狀態不正常,趕緊去休息休息吧。」

蘇進直視著他,問道︰「你覺得這種修復方法是正確的?」

蔣志新理所當然地道︰「文物修復本來就是這樣的,它原來已經這麼破舊了,很不美觀。修復者必須要恢復它的外觀,讓它看上去更新、更美。適當的不符合,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他的話非常平靜,眼神毫不回避,顯然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堅定于心的信念。

不光是他,他身邊其他文修專業的學生也全部都是同樣的表情,顯然都是這樣認為的。

蘇進不可思議地道︰「用這種方式‘修復’,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去創作一件新作品?」

馮劍峰冷哼一聲,道︰「再好的文物,也是古代人創作出來的,我們現代人重新創作,又有什麼問題?」

文修專業的學生一起點頭,蔣志新不耐煩地說︰「你別說了,趕緊下去吧,別耽誤公開課的正常秩序了!」

蘇進緊盯著前面華貴燦爛的敦煌壁畫,它雖然有些黯淡,卻仍然可以看見當初工匠精美飄逸的畫工。而現在,畫面上被涂上了兩抹鮮艷的紅色,艷俗又刺眼地破壞了整個畫面。

這種「創作」,談何修復?!

蘇進抬起頭,斬釘截鐵地道︰「這樣是不對的,不能這樣修!」

蔣志新也很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憑什麼這樣說?這可是我們文修界默認的行規!」他向旁邊的學弟揮手,「把他帶下去!」

又兩個學生上來,一共四個人,把蘇進拉了下去。

一個對四個,蘇進不可能有反抗的余地。快要下台時,徐英突然沖了過來,把那四個人拉開,罵道︰「拉拉扯扯的干什麼?要下去我們自己會下!」

說著,他抓著蘇進,跟他一起下了台。

徐英小聲問蘇進︰「要走嗎?」

蘇進走下台,這才回過神來一樣,搖了搖頭︰「不,我要看完。」

「哦。」徐英嗯了一聲,跟他一起回到之前的座位上,一起坐下。

方勁松擔心地看著蘇進,小聲問道︰「你沒事吧?」

蘇進搖搖頭︰「我沒事。」

他當然沒事,有事的是上面這兩平方米的敦煌壁畫!

妨礙者離開了,馮劍峰他們終于可以繼續手上的工作了。

他重重哼了一聲,換了支毛筆,重新蘸滿了鮮紅的顏料,一筆畫上牆去。

朱紅、靛青、明黃……

各種不同的顏色涂抹了上去,一層層覆蓋在原先的壁畫上。

蘇進終于知道對方為什麼會準備這麼多顏料了,馮劍峰一開始就已經準備好了,要把這幅壁畫在原先的基礎上,重新畫一遍!

壁畫上的顏料越來越多,顏色越來越鮮艷,蘇進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他緊緊抓著自己的膝蓋,手指幾乎陷進皮膚。

徐英和方勁松擔憂地看著他,又對視了一眼。

壁畫上,飛天的形象越來越鮮明,一個倒彈琵琶,一個吹著笙,紅發如火,黑發如墨,翠琶如碧,對比極其強烈。

之前,蘇進觀察這幅壁畫的時候,判斷有5%的部分幾乎是空白的,需要根據其它近似壁畫的部分進行歸納設計。那時候他以為馮劍峰已經做好了前期的準備工作,現在他的工作充分證明了,是蘇進想得太天真了。

他根本不需要去研究其它的相似作品,總結出圖形的規律,他只需要「創作」就好了!

他畫得興起,直接一筆顏料就落在了空白部分,繪畫了起來。那個部分需要填補的是一個飛天的左手,和另一個飛天的後腦發型。馮劍峰毫不猶豫地畫了上去,蘇進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他畫上去的左手結構錯誤,風格嚴重不符。填上去的發型更是如此,根本就不是飛天應有的發型!

他緊盯著馮劍峰的動作,臉色漸漸發青,最後一片灰敗。

馮劍峰就在他眼前,把這幅珍貴的敦煌壁畫糟蹋得一無是處。他這根本就不是修復,純粹就是自我發揮的「創作」。他「創作」出來的飛天畫像,已經完全失去了原先飄逸淡然的浪漫主義風範,變得極度艷俗、極度僵硬!

這就是他的修復!這就是當前整個文物修復界認同的修復理念!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蘇進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憤怒,又像這麼無力過。甚至加上以前的那個世界,他也很少有這樣的情緒。

看著嚴重的錯誤被公認為正確的,看著珍貴的寶物在自己眼前被破壞,蘇進無比痛心!

馮劍峰越畫越是興奮,他已經忘了前面發生的不愉快,一邊畫,一邊對著下面講解。

無論是下面的學生,還是台上專業非專業的學生,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幅破舊黯淡的壁畫變得如此「鮮艷嶄新」,他們都覺得心滿意足,大開眼界。

終于,蘇進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徐英和方勁松跟著站起來,小聲問道︰「怎麼?」

蘇進勉強冷靜下來,搖頭道︰「沒事,我出去走走。」說著,甩下兩人,大步走了出去。

圍欄里許出不許進,蘇進很快就被放出去了。

圍欄外面站著的學生早就散了一大半,現在還剩下一些,也津津有味地看著壁畫由舊到新的變化,紛紛議論著。

絕大多數人沒覺得馮劍峰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只有極少部分人在嘀咕︰「咦?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現在這樣沒以前好看了?」

這樣的意見馬上就被打壓了︰「怎麼可能?人家才是專業的!」

「也對哦……」

蘇進走出名人廣場,拐了個彎,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

這里松柏高聳,地上馬尾松的松針遍地,一個人也沒有,非常安靜。遠處,馮劍峰中氣十足的講課聲漸漸變低,最後完全消失。

周圍安靜了下來,蘇進的心中卻仍然沸騰著。

文修專業現在在華夏如此受重視,他們的觀念,幾乎就是普通人對文物修復的觀念了。

但是,毫無疑問,這樣的觀念是錯誤的!

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只可能有越來越多的文物被破壞,其中包含的信息流失。到時候,就算開掘出更多的文物,文化斷層也會依然存在,根本不可能得到填補!

由漫長的歷史遺留下來的寶物,只可能在蘇進面前消失!

現在,被修復得面目全非的敦煌壁畫只有這一小塊,如果不能阻止,會被破壞得更多,越來越多——甚至,是以修復的名義……

但是,現在的他,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他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一切呢?

蘇進握緊拳頭,凝視著天空。

突然,他的手機響了起來。蘇進拿起來一看,談修之的名字正在屏幕上閃動著。

蘇進深深吸了口氣,接通電話,問道︰「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他已經把情緒盡量壓抑下去了,但談修之何等敏感,馬上就听出他的聲音有些不太對勁︰「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談修之的電話來得剛剛好,他是這個圈子里的人,跟蘇進只有幾次生意上的聯系,不算太親密。這樣不遠不近的關系讓蘇進覺得很放心,突然間產生了傾訴的**。

他又吸了口氣,問道︰「有時間出來喝杯酒嗎?」

談修之毫不猶豫地說︰「可以。」他停了片刻,問道,「漢星路的蔚藍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蘇進不知道漢星路在哪里,不過這無所謂。他迅速應道︰「好,一會兒見。」

談修之平靜地道︰「好,一會兒見。」

可能是因為對方的聲音太穩定了,蘇進放下電話,覺得心情不像之前那麼壓抑了。

他回頭看了名人廣場那邊一眼,大步往校門那邊走去。

…………

這還是蘇進到這個世界以後,第一次到酒吧。

當然,他以前的生活那麼忙,也沒什麼機會出入這種場合。

蔚藍酒吧跟他想像中的不一樣,沒那麼嘈雜熱鬧,設計也非常新鮮有趣。

它的地底是一個整體式的大魚缸,燈光從魚缸底部射出來,在整個酒吧里投下蔚藍色的光芒。偶爾有魚群從光源上方游走,酒吧的牆壁上、天花板上就像有大片的陰影游過,仿佛有飛鳥掠過人們的頭頂,帶來異樣的神秘色彩。

酒吧的音樂曲不成調,如同水聲汩汩流過,同樣安靜而神秘。吧台旁邊、沙發里坐著一些人,低聲竊竊地交流著,不時傳來輕微的笑聲。

這里的氣氛實在太舒適了,一走進這里,蘇進就覺得自己平靜多了。

酒吧一共兩層,談修之在二樓。令蘇進意外的是,他沒選擇酒吧,而是坐在角落的沙發群里,晃著酒杯,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

看見蘇進過來,他也沒有起身,指了指對面的沙發說︰「坐吧,喝什麼?」

蘇進說︰「一杯威士忌。」

談修之平靜地「哦」了一聲,面對過來的酒保︰「給他來杯牛女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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