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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個時辰以後,謝同在瞌睡里听到細碎的一串腳步聲,睜開眼,才發覺離開的背影甚是熟悉。他一陣狐疑,問身邊的下屬,「這不是巫蘅麼?」

那人唯唯諾諾半晌,答不出話來,被謝同用雙眼一瞪,登時什麼都全然招供了,「正、正是,郎君囑咐我等支開頭兒,待巫蘅來尋時,不可阻她,只需放她進帳……」

謝同吐出一口氣,似悲似愁地長嘆道︰「郎君啊,你這是不將我當自己人!」

這時天光已盛,溪水邊無數峨冠博帶的名士吟詩作賦,巫蘅不敢打攪諸人興致,跑到河水下邊用水淨了臉,滿身還留著某人的溫度和觸感,讓她想起來又愛又恨……

坐在石頭邊,看了眼澄明如鏡的水面,倒映著兩岸紛紛繁繁的山花,一掠而過的鷗鷺,還有清秀素淨的自己的面龐,目光柔得像一汪溫婉的水。

用帕子拭了拭臉之後,巫蘅正欲起身,身後一道大力推來,促起不妨,巫蘅往前栽落入水……

她撐著河里的沙石,幸得水淺,衣襟只濕了一角,她皺了皺眉,撐著手站起來,身後傳入一個高傲的屑笑,「水里涼快麼!」

三月初的春水,自然是微涼的,巫蘅挑了挑唇,全然不顧自己半截小腿浸在溪水中,轉身笑道︰「阿姊的大禮,我真是受不起。」

岸上,三五個宮裝少女簇擁著巫嬈,氣焰正濃,巫蘅淡淡地失笑,「阿姊如今貴為皇妃,原來還不爭氣地惦記著我呢。」

巫嬈臉色陰冷,「你當真以為,你依附于謝泓,我便動不了你麼?」

巫蘅真不喜歡與她爭這些事,她提著濕漉漉的裙擺,從河里翩翩優雅地走了出來,若非明知她是巫蘅,巫嬈的幾個侍女早將她當成了濁世佳少年。她翹了翹唇,對巫嬈頷首道︰「實不相瞞,昨夜大伯父托夢來,說她對你這個親女兒倒是想念得緊,他走時,不曾見你最後一面,頗是有幾分遺憾,不知阿姊也夢到過他沒有。」

她越說,巫嬈臉色越白。

在巫靖病重之際,她正與人私奔,不仁不孝,心中有愧。她怎麼會沒有夢到過親生父親?加之那個殘虐的皇帝用在床笫間的折磨手段,她夜夜噩夢不休,寢不能安。

咬了咬雪白的牙,巫嬈慘白的臉色開始發青,恨恨地要掌巫蘅的耳光。

巫蘅怎麼會給她這個機會,上岸之際,她已經不著痕跡地走遠了,對巫嬈淺淺地笑道︰「阿姊當日奔走倉促,想是還不知巫府情狀,也不知如今貴為皇妃的阿姊得知主母之事,會是怎麼一副模樣。上次阿姊邀我入宮中敘話,我可是也去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請阿姊出門一見時,你可一定要賞臉啊。」

她背著手說完這幾句話,巫嬈發青的一張臉漲得紫紅,忽而又朗聲道︰「巫蘅,你別得意!上回你入我宮中一事,虧你有心提起,難不成謝泓他便不知,你被皇上帶入寢宮寬衣解帶一事!」

巫蘅沉了沉目光,咬牙要回擊。

忽听得身後一個男人潤朗的笑聲,「我看韶容夫人倒是比謝某清楚麼!」

是謝泓。

巫蘅頭皮發麻。那件事她雖是無愧于心,但謝泓會不會計較,會不會因此嫌棄她,她並不知曉。

在原地躑躅了片刻,肩膀為人攏上,溫暖的大氅落到兩肩上,她飛快地側過臉,白衣高介的謝泓噙著一朵淡如流雲的笑容,正立在跟前,嵯峨玉山般籠著素潔無暇的煙嵐,臉色蒼白,但瑕不掩瑜,反倒孱弱病秀,美得讓人不能移眼。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初陽的味道,自微涼間漾出暖意,這個笑容真是……

巫蘅承認她既緊張又害怕。

他的笑越是寵辱不驚,越是讓人害怕。

謝泓轉過了身,巫嬈咬著牙不甘退後,她實在是不甘心,眼前這個男人太俊美了,與桓七郎不同,桓七的美在皮相,在氣韻,而謝泓,他仿佛不是這個滿是污淖的塵世間的,這樣的男人,她從來不敢肖想過,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男人,他對巫蘅的動心才更讓人不解、憤恨、怨妒。

「巫蘅被皇上看中也罷,終歸不如韶容夫人,是自己撲上前下藥勾引的,如此令人敬佩。」

他的意思分明是取笑她沒有人要,急色求歡,丑態百出。

「你……」

謝泓從來不與婦人逞口舌之利,今日真是……

他也有些無奈,但見巫蘅忍著笑盈盈如水的目光,不覺心神微蕩,能讓她展顏歡笑,好像也可以為之的。

「你衣裳濕了,回去更衣吧。」

「嗯。」沒有誰再理會過巫嬈。

那兩人的背影,宛如一對璧人,巫嬈只覺得雙眼被刺了刺,說不出一句話來。

風煙俱淨,春色幾許,巫蘅隱忍著唇很久,謝泓問她︰「冷不冷?」

「很暖。」她笑,又忍不住小聲說,「其實巫嬈說的,也並不全是假話,那日我確實……」

「是我的過錯。」他停下步伐,一根食指封住她的唇,「阿蘅,是我疏忽大意,讓你罹此大難。」

「不,」巫蘅搖了搖頭,她真誠地攜著一腔孤勇凝眸看他,「是我疏忽,以後不會了,我再也不能讓你……」為我擔心。

後邊的話她說不出來,但他一定懂得。

謝泓的唇徐徐瀲灩開,他牽著巫蘅的手回去。挑了一件自己的長袍讓她換上,巫蘅一個人舉著裳服在白帳里一籌莫展,謝泓骨架修長,她在婦人之中算是高挑的,卻也架不住他的身量,勉強穿在身上便顯得很不合身。也幸得時人喜這寬袍廣袖,倒也不是太突兀。

師父與陳公正在桃花樹下品著佳釀,風拂過,粉浪在枝頭招搖起伏。

不遠處賓客如雲,見到謝泓,一人本在與人清談,登時扯著嗓子嚷嚷道︰「謝十二,你這廝忒愛推月兌了,去年來時,你贏了我三場,你我約定今年再戰,怎的畏首畏尾,彈兩首曲子便作了數?」

謝泓負手一看,人群之中還坐著一襲紫衣、俊美如畫的桓瑾之,淡淡笑道︰「我可辯不過桓七兄,還是不往布鼓雷門,見笑于大方之家了。」

那人甚感沒趣,這時,亦步亦趨跟來的巫蘅輕笑道︰「我看麼,謝郎利口捷給,未必輸人。」

方才他說巫嬈的時候,可是很厲害麼。

謝泓咧開白牙,笑得好不得意,「阿蘅是我信我定能勝了桓瑾之?」

這人啊,說是一點不介意不生氣,可是——哪能真不在意?

巫蘅忍不住酸他,「我看桓七郎的桃花倒是比你還旺盛許多麼,他定是有些過人之處的,只是我未曾發覺。」

一听這話謝泓的臉色便垮了不少,「阿蘅,我也有的。」

這委委屈屈的話讓他自己愕了愕,便暗惱怎麼說出去了,巫蘅雙眸滾圓地問道︰「是誰?」

依照謝泓在建康的名聲,愛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這是自然的,但是能被他放在嘴上的,定不是等閑人物,謝泓被她逼問之下,也只好坦誠,「王曦,其實我也不明白怎麼招惹了她。」

說到王曦,巫蘅變了臉色。

怎麼招惹的?他平日和王悠之走得那麼近,要認識他妹妹算什麼難事,若是王悠之再有心牽個紅繩,依照謝泓這個姿容,王曦哪有不動心的?

但這些都可不談,名士盛會,聚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獨獨王悠之不在,本來就引人揣測,巫蘅只被這句話略略一點撥,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一定還是因為謝泓當中拒婚一事,傷了王家的顏面,損了他和王悠之之間的情義。

「你拒絕了人家的婚事,王曦現在只怕在心里記恨你還來不及,這朵桃花大約是開不了了。」巫蘅刻意拿話逗他。

但是謝泓並不怎麼失落,反而笑道︰「那倒好。」他倒並不寧願花開兩枝。

巫蘅听不明白這好在何處。

遠處桃花樹底下,老人沖謝泓抬了抬手,沉聲道︰「姓謝的小子,過來!」

這聲喝低沉有力,巫蘅忍不住發笑,謝泓動了動唇,還是依照老人吩咐走了過去。

那邊還有十丈遠,花枝玷染開綿延粉雪,謝泓俯,和老人說了什麼,一旁的陳公大笑不止,連連指著謝泓搖頭不說話。

巫蘅等了片刻,意暇甚,踢了一腳石子,骨碌碌地滾落到溪水之中,她驚訝地看到桓瑾之正廣袂飄搖地走來。

說起來,每次單獨見桓瑾之,她都覺得不大自然,上次她被巫嬈的人強拉入宮中,他來救她于水火,曾經帶著身重媚毒的她走了一程,她心里感激,但是——

桓瑾之已走到了面前,「當真就是謝泓了?」

這句話巫蘅听不懂,她茫然地看著他。

桓瑾之自失地笑,「你當真就認定謝泓了?絕無反悔了?」

這個,在昨晚她無意識走到謝泓的白帳之外時,她就知道,她悔不了了。那個待她于歲月里極盡溫柔的謝泓,她負不起了。

「我不悔。」

桓瑾之嘆道,「謝泓若要與你在一處,他要舍棄的太多,陳郡謝氏嫡子的身份與尊崇,他也許便不會再有。」

這個巫蘅自然知道,以往她不舍得謝泓付出,可是經過昨晚,她已經徹徹底底地想透了,「我從未央求他做過什麼,舍棄什麼,我愛他戀他,是我的事,他願意做那些也罷,不願意也罷,那卻是他的事。至于結局,也不過是,他放棄了,我們在一處,他放不下,我們不在一處。太簡單,決定權從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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